书城文学春芽嫩嫩(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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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围(1)

文/汗漫

怀着感恩的心情:对生活的海洋,对海洋上的孤岛,对孤岛上的灯……认识一座城市真正认识一座城市,需要眼睛、头脑、双脚乃至长久的时光非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移居上海数月,我视野里的这座城市,仅仅局限于一张地图、几条与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街道,以及一些光怪陆离虚无缥缈的印象——鸳鸯与蝴蝶之间的张恨水,沉香袅袅与电梯轧轧之间的张爱玲,黑夜与黑社会之间的杜月笙,呐喊与彷徨之间的鲁迅,诗歌与子弹之间的柔石,烈士肝胆与美人颜色之间的郁达夫,桃花与鲜血之间的龙华,《何日君再来》与《义勇军进行曲》之间的霞飞路亦即淮海路,三流电影演员与红都女皇之间的蓝苹亦即江青,红旗和红卫兵之间的王洪文……蓝领与白领之间的市场经济,牛叫与熊吼之间此起彼伏的沪深股市,卫慧与棉棉之间疯狂的上海宝贝,“老虎灶”与衡山路酒吧之间的饮者,石库门与“新天地”之间的阁楼天窗、雕花门楣,中心广场上的歌剧院与博物馆之间的艺术、夜晚……这座开埠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因它在中国现代史、中国革命史、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新经济学中所据有的关键章节而引人注目。近日从一本史料中发现上海的简称“沪”、“申”的来源。“沪”,一种渔具,竹编,口小,腹大,涨潮时鱼群冲入沪口,落潮时留于沪腹——今天的上海也是一个放大了的渔具吧?用钢筋激璃、爵士乐、灯火、金融、时尚、梦想和欲望等等材料编成的渔具,捕捉新经济浪潮中鲜活的利润、利益。而理解“申”字,则需要我们穿越清、明、元、宋、唐、汉、秦,回溯到战国时代——“门客三千”的楚春申君黄歇的封地为吴,涵盖了今天的苏州、上海。当时尚无寒山寺,无诗僧寒山,无南阳人张继到此一游而后吟成的声震古今的诗篇和钟声,只有一片亡国后的废墟,是春申君黄歇重建苏州城。当时尚无黄浦江,无城隍庙,无静安寺,只有一座小小渔村,是春申君黄歇开掘出黄浦江这条大河。之后,汉设华亭镇,唐设华亭县,至明清已积淀形成丰厚的文化底蕴,名士云集,才子辈出——晋代写“平复贴”的陆机,思鲈鱼美的张翰,明清的董其昌、张祥河……上海这座无法与七朝、九朝古都们一同回眸前尘的现代都市,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参据说,今日的外滩乃当年租界留出的供纤夫们伏身背纤的道路。由外滩到福州路,现在是我最爱去的著名的书店街,上个世纪初期却以红粉云集、青楼林立名噪江南。福州路的名字有一个来历:一个外国商人因在福州上岸爱上一个当地女子,遂纳为已有,并把自己投资参股的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街命名为“福州路”,沿用至今……我不禁对上海这座城市生发出更多迷惑和不解。它内涵多少隐秘的疼痛和喜悦,怀抱多少冲突着的光芒和阴影?我可能永远无法洞悉。除福州路外,这座城市的道路几乎囊括了中国各个省份、市县的名字,尤其是单位附近的“南阳路”,使我对上海海纳百川的包容性、亲和力有了深一层的理解。这座城市的建筑语言同样呈现出一种拼贴、交汇的风貌。

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能与欧美、日本、犹太、俄罗斯古典风格的建筑物相遇,而石库门建筑则正是中西合璧的独特产物。在这样一个驳杂、繁复的城市里穿行,与一个普通市民比如菜贩、电工对话,也随时可以从他们时而柔软、时而尖锐的语调中,听到来自古汉语的“吾”、“伊”,来自异邦的“on sale”(降价)、“starter”(启动器),以及机杼自出的“阿拉”、“侬”……如今又时而闪观出“中”、“俺”等等河南土语,它们来自我的嘴巴和内心——我和一座城市在相互对视、深入……桥上的向日葵从我居住的中山北路,骑自行车去供职的研究院上班,每天清晨必经苏州河上的江宁路桥。黄昏,下班,同样如此,方向相反。越过桥面,我常常关注的不是周围竞相攀高、流光溢彩的建筑,也不是缓缓掠过河面运载沙子的一系列褐色驳船,而是桥面人行道上修自行车的人,一个木讷、猥琐的男人,面目很像乡下老家那个盗过墓、救过人、杀伤过人最终坐进牢中的堂兄。但这个修车人显然是一个很本分的勤勤恳恳过穷日子的人,两手油腻,一脸汗水,俯在车轮上修补、调试、充气……“劳动着是幸福的。”在这个失业率时起时落的年代和城市里,那个俯在车轮上的乡下男人幸福感肯定强烈。更多时候,我看到他两手空空坐在人行道上,气筒、扳子、胶水桶、剪子等工具静静摆在面前,两眼殷切关注潮水一般涌过桥面的车轮一个又一个滚动的车轮,仿佛一个又一个滚动的硬币……早晨坐在桥的西侧,黄昏坐在桥的东侧,他始终贴近上班下班、南来北往的人流,仿佛一朵朝着太阳转动的向日葵——朝着车轮方向转动的向日葵。我的自行车到目前为止,尚未在路过苏州河时坏过车轮。所以,我车轮上的一个一个辐条不是一缕一缕给过他热量的阳光。

过一些日子,桥面上又多了一棵向日葵——多了一个女人,陪修车人一同凝视车轮。江宁路桥上的两棵向日葵,成为我每天晨昏必读的风景。身边有一个体态丰满、面目干净的女人,修车人埋头劳动时的幸福感可能更加强烈吧?一天黄昏,修车人的眼睛也许落进尘土,女人就抱着他那张充满油腻和污痕的脸,对着落日的方向吹着爱人的眼睛——吹着,吹着,男人的双手就搂着女人的腰了!他们的脸就旁若无人地碰在一起了……我放慢自行车的速度。掠过他们身边时,我不敢正视他们亲热的手、腰、脸……两棵来自乡村的向日葵的亲热——亲爱的热量、向日葵内含的热量——充盈于苏州河上的暮色,并且引发了半城灯火吧?……月14日的玫瑰月14日,情人节,一个与圣诞节、愚人节一起从西方舶来的节日。把这个煽情、抒情抑或偷情的节日选择在初春,显示出西方的聪慧——暮春惆怅,盛夏浮躁,深秋伤感,严冬绝望——在二月正好:万物苏醒,惊蛰雷动,春心荡漾,秋波升温。

节日来临之前两周,传媒仿佛就与商界密谋好了似的开始煽风点火、泼油加醋,一同借助于“亚当·斯密的手”、金色的手,要把2月14日烹调成一道色艳味美的大餐——不论报纸、电视、广播、互联网乃至路边的广告牌,都从约会时的发型、眼影、手袋的搭配,到巧克力、玫瑰、情诗的组合;从如何判断目前情感的深浅程度,到约会地点宜明宜暗的选择;从选择中餐西餐时的经典背景音乐介绍,到用餐时忌用辛辣气味以免影响接吻效果;从因考虑拥抱而建议内穿薄毛衣外穿大衣,到避孕知识的辅导……无微不至,无孔不入,令我大开眼界,不禁暗想:自己的确老了、落伍了。

月14日终于来了,花店们果然比往日红火许多。路边一个广告牌写着“玫瑰,全市最低价,60元10枝”,让我吃惊得差点从旧自行车上掉下来,暗想:这相当于30公斤东北大米的价格,相当于2000字短文的稿酬……庸俗至极,自惭形秽,简直是2月14日的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

坐在办公室,周围一如往常地时而嘈杂时而宁静,我才渐渐消减了被新世纪新潮流删除的恐惧,一如往常地陷入到一叠公文时而流畅时而滞涩的字里行间去。

午间休息,无聊,忽想起托北京的一个女诗人买本好书。拨响她的号码,惊喜的声音传来:“谢谢你在今天给我打电话!”我的心竟嗵嗵嗵嗵地加快节奏,这是多年没有的体验。半天说不出那个要托她买书的俗话,只好故作抒情状地问:“北京有大雪吧?……太好了,有雪才有早春的味道,上海没有雪……玫瑰?行,去北京了送你一枝玫瑰。北京今天的玫瑰贵不贵?你看,一不小心我又露出庸俗的嘴脸……对对,再贵也要送你玫瑰!”从此有了深刻教训:除非对某位异性居心叵测,否则,2月14日不应与异性通话——传媒漏掉了这一行为准则。

晚上回家,妻子一边炒菜一边问我:“今天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人抱着一大束玫瑰,足足有一百多枝吧!是不是情人节到了?”看来,她是一个更落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