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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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筝飘飘

文/张榕

每当风筝在天空飘荡的季节,我就想起我的童年来了。

童年不管是幸福、痛苦,是欢乐、还是辛酸,在每个人的回忆里,也许都是难以忘怀的吧!即使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长者,或者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有时候,那童年时代的种种情景,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而且,它总是带着一种诗的光辉、梦幻的色彩和一种奇异的激动人心的力量,震颤着你的心灵然而,我的童年是单调而寂寞的。

在一座古老的小县城里,几间面街的旧式房屋,没有庭园,没有鲜花和野草,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天井都没有。家庭的封建式的管教是严厉的。我不仅不能和街上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他们的打弹子或玩烟盒一类的游戏,就是连单独上街的机会也很难得有。记得有几回,我偷偷地跑到街上,在那捏面人的小摊前或者那围着观看变把戏的人群里站上一会儿,接着便是被揪回来受到一顿训斥……然而,抗日战争爆发了。为了躲避敌人飞机的空袭,母亲把我送到舅母的家里。那是离城五六里的乡间。当母亲把我带到舅母面前,我像一个女孩子般地感到拘谨而又羞涩。这时候,我看到舅母身边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双大眼睛在向我调皮地眨巴着,脸上露出一种友善的微笑。

“你们俩是同年的呢!”舅母指着他对我说。

“我们三娃是八月生的,要小三个月。”母亲调头示意我:“这是你表兄,喊七哥。”

我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七哥已经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玩去!”……从此,我在舅母家里,和七哥一道上山摘野花,到林中拾松菌,爬到树上去掏喜鹊蛋,到清清的小溪里用面盆戽干溪水捉鱼……七哥不仅是我亲密的伙伴,而且是我童年生活的指导者。我跟他学会了爬树;学会了在池塘里凫几把“狗爬搔”;学会了用一根麦草做成麦笛,放在嘴边发出“吱吱”的小鸡般的鸣叫;学会了用青竹做成竹号,在口中吹送出“呜嘟嘟——”的震惊山谷的激昂而雄浑的声音……春天,树林泛绿了,红艳艳的映山红花开得漫山遍野。七哥忽然提议说:

“我们放风筝去,好不好?”

啊,放风筝!怎么不好呢?那曾经是我许久以来不敢想象的一种奢望啊!当我看见那些城里的大孩子拿着各式各样的风筝走向郊外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羡慕,又多么难过!我甚至连梦里也想到有一只风筝!不,我也曾经放过风筝。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因为那不过是从母亲的针线盒里翻出来的一根缝衣的线系上从父亲的旧书上撕下来的一页废纸罢了!我就牵着这样的“风筝”,围绕着堂屋里的桌子快活地狂奔起来,“风筝”在我身后像拖着一条尾巴似的贴近地面低低地“飞翔”,如果那样的能叫做“飞翔”的话……我们开始做真正的风筝了。

“你看我是怎样做的,你就怎样做好了。”

“篾片要削得越薄越好……”

“看,你两只翅膀怎么不一样长呀!……”

七哥一边做,一边不停地指导着我。

“哎呀,你这斗线是怎么安的呀?告诉你,上面一根要短些。下面的要长些,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突然,他像发现了我犯了一个大错误一样,立即下命令纠正了。

“一样长不行吗?”我不懂,为什么两只翅膀要一样长而两根斗线却不能这样。

“不行!”我得到的是斩钉截铁似的回答。

“为啥呀?”但我还是想知道一个究竟。

“你不要管嘛!”他眨眨眼,到底也没有讲出任何道理。然而他的口气却是那样地自信,那样地不容置疑。我只好不理解也要执行了……我们在田野里奔跑起来,身后的风筝越飞越高了,手中的线也渐渐放完了。于是,我们停下来俯卧在那柔软的草地上,把线盘插在泥土里,然后,两手撑着下巴,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的风筝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荡……蓝色的晴空是那样地辽阔,那样地深邃。一朵白云从我们头上悠悠飘过,阳光照射着它,就像给它镶上了一层透明晶亮的花边。我们的风筝也能飞到云朵上去吗?唉,要是线再长一些就好了……风筝,一会儿在摇曳飘飞,仿佛一对神话中的仙娥在翩翩起舞;一会儿又一动不动,又好像两只懒洋洋的老鹰,在天空展翅休息……我仿沸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风筝,随着风飞到天空去了……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浑身都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们俯卧在草地上,让自己的身体,紧贴着大地的胸膛,我似乎真的听到自己跳动的心在和大地母亲低低地絮语……童年啊,你就是这样地带着五彩缤纷的印象闯进我沉思的脑海里的吗?你究竟具有一种怎样的魅力,以至使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你的时候,还感到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历历如在目呢?……抗战胜利后,七哥到重庆上高中去了。有一年暑假,他忽然来到我的家中。几年不见面,我们彼此都早已和童年告别,虽然我还记得放风筝一类的往事,但也不好意思把它作为我们见面时的话题了。记得当时他谈得最多的是如何参加学生运动,参加反饥饿、反迫害的大游行。而且,他还是学生会的秘书,起草过不少的文件和宣传品。而我当时的兴趣却被古代诗词吸引了去,整个夏天,我差不多都在和李白、杜甫、柳耆卿、苏东坡打着交道。当七哥走到我的案头,拿起一本《乐章集》,我看见他眼睛还是那样地眨巴着,但眉头却皱起来了。

“怎么弄起这个来了?我说,你应该读一点新的诗。”他用俨然还是当年作为我的指导者的口吻说。

“口水话一样的东西,那有什么味道呢?”我颇不以为然,心想,我可不是当年的盲从者了。

但过了几天,我果然收到了他寄来的两本诗集——《给战斗者》和《火把》。从此,我才第一次知道了田间和艾青。而且,由于他们的战斗的诗章的强烈的鼓动和感染人的力量,我居然也热爱起新诗来了……从那年暑假别后,我和七哥就没有再见过面。解放后,我只听说他仍在重庆,参加了工作,而且入了党。以后,我也调来重庆,但因为不知道他工作的单位,也就始终没有见到过他。加上平时工作的繁忙,我甚至把他忘却了。只有当偶然看见风筝飘在天空的时候,才又想起这个我童年时代放风筝的伙伴来。然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车声嚷嚷,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寻找他呢也许,人生的道路,正如人们所说的,不是一帆风顺的吧!当那场横扫一切的政治台风席卷着我们整个国土,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正陷入一场旷古的大悲剧、大浩劫的时候,我又已经远离重庆,被关进一个山区的“牛棚”里了。在那些完全被剥夺了自由的日子里,无情的批斗,沉重的劳改,写不完的交代以及那无数次地被单调地重复着的“早请示”,“晚汇报”之类的宗教式的祈祷……折磨得我的心灵,由痛苦而愤怒,甚而至于渐渐有些麻木!整整四年,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亲属和朋友通过一封信……有一次,当我拖着一天劳改之后的疲惫的身躯走回我那间破旧而黑暗的小屋时,我的心灵的琴弦忽然颤动起来了!因为,我分明看见一个孩子在我门前正玩着我童年时代那种用一根线拴着一张纸片的可怜的把戏!……我很难说清当时我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情。不知是对于失去了的童年的无限的惋惜,还是对于久违了的自由天地的深沉的向往……总之,一个强烈而奇怪的愿望在我心里火花一样地迸射出来:我要做一只风筝!虽然,我明明知道,在当时的境遇下,这对于我是完全不相宜的。但说来也怪,这个愿望竟一直是那样强烈、那样执著地紧紧抓住了我,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夜晚,我躺在床上,满眼净是蓝天、白云、金黄的菜花、青青的草地以及那奔跑着的伙伴和摇曳的风筝……有时候,所有这些东西又忽然搅做一团,在我眼前像旋转的车轮一样地搅得我眼花缭乱……我再也睡不下去了,就像被一种什么力量牵引着似的身不由己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这山区的环境里,竹篾是不难弄到的,枕头下面供我写检查的十行纸也还有,而吃剩的饭粒自然也可以当糨糊使用。就这样,在这寂寞的深夜里,我偷偷地做起风筝来了……第二天,当那个孩子从我门前走过的时候,我把风筝给了他。他高兴得竟说了一声我长久以来没有听到过的:“谢谢叔叔!”然后,拿着风筝飞快地跑开了。我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一样从心里感到一种莫可言说的愉快,我的心也随着那只风筝飞向高空、飞向那自由的天地里了……然而,这却是我意想不到的。当晚,两位戴红袖套的“好汉”推门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汉子,手里举起一只风筝,在我面前晃了晃:

“这是你做的吗?嗯?”

我清楚地看出风筝上十行纸的红线,没有开口。

“你想干什么?想复辟?想变天?嗯?简直嚣张已极!”一个巴掌同时沉重地落在我的脸上了。我的眼镜登时被打得粉碎。我愤怒,然而依旧沉默。

在一顿严厉的训斥和沉重的惩罚之后,汉子向我宣布了三条:

“第一、写检查……第二、背诵十条语录;第三、除正常的劳改任务之外,明天加上打扫厕所。”……事情总算完结了。我在愤怒之余,心里又暗自庆幸起来。庆幸之一是,写检查,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几年中,我写过的检查,比起我那因之获罪的几篇可怜的“毒草”文章来,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倍!至于背语录和扫厕所,那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庆幸之二是,可笑这些打、砸、抢的“英雄”们,“嗯”了半天,却到底也说不出我的风筝和“反动罪行”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如果他们知道历史上那位指挥垓下之战的将军,曾经利用带笛的风筝,应和着楚歌去瓦解敌人军心的故事,因而加我以“瓦解无产阶级斗志”的罪名;或者他们知道南北朝时那位被围困在台城的君王,曾经把风筝放出城外传送消息搬取援兵的故事,以至给我扣上一顶“里通外国,向帝、修、反传送情报”的大帽子,那才真有点叫人啼笑皆非呢!于是,我倒几乎有点相信他们那一套“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理论”,也许真有几分道理了在那连风筝也成为禁物的日子里,叫我怎能不思念起童年,思念起那辽阔的自由的天地!我的童年时代放风筝的伙伴啊,如今,你在哪里?……终于,我知道七哥的消息了。

去年春天,已经是粉碎“四人帮”的三年之后,我在重庆一所高等学校的院刊上,看到了七哥的名字。那是为几位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讲师平反昭雪的一条消息。他的名字便赫然地出现在那些无辜的死者中间童年时代的天空、草地、麦浪、菜花以及那飘飘的风筝,又出现在我的回忆之中。透过晶莹的泪珠,我仿佛看到那在田野上奔跑着的活泼的小小身影以及那调皮的脸、眨巴着的眼睛和那总是带着自信的微笑……而春天,毕竟是到来了只要春天来到,风筝依旧要飘在天空。

我要用七哥教给我的全部技巧,也用我心灵里全部的爱和恨,做成一只风筝。星期天,带上我那整天埋头于数理化之中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去放一次风筝。我要像童年时代一样地和孩子们一起在田野上快活地奔跑。然后,在草地上躺下来,把线盘插在泥土里,向他们讲述那些关于童年、关于风筝的快乐而又辛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