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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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棵特立独行的树

文/小米

父亲对这一棵树的关心,似乎也超过了别的任何一棵树。

父亲栽下了它,栽活了它吗?父亲开导我们说:“就当我当初栽下的,不是一棵果树,不就行了!”父亲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占了便宜,毕竟我也吃了许多杏。而且无论怎么说,我要比过路的人吃得多许多。

我小的时候,特别爱吃水果。只要是水果,没有我不喜欢的,这大约跟那时候生活水平比较低有关。我往往等不到树上的果子成熟,就已经尝过了。但杏不行,必须等它熟了才能吃,不然会吃坏了肚子。那时候我的肚子常常跟我闹别扭,不是拉,就是疼,现在想起来,也许跟我胡乱吃东西不无关系。

有那么一年,麦子早都熟了,割回来了,打了,家家都在晒粮食。麦田里也插上了稻秧,杏还不熟。我们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那杏树,盼望能有一只杏子,由青变黄。可是,杏子稳得住,它们依然藏在叶子里,就是不肯露出它们的脸来。因为它们还是青皮的,又跟叶子一样大小,看上去好像只有叶子,没有杏。这样的杏挺酸,还没吃呢,就直冒酸水。可我不怕,无论如何也是要先吃为快的。我有我的办法。

我把杏摘下来,搁在麦衣堆里,捂上一天一夜之后,杏就变黄了,软一些了,不涩也不苦了,当然可以吃。这个方法,是我从村子里的老年人口里听来的,不是我的发明。我常常这样做,而且,从未吃坏肚子。真是不错。

我摘杏吃,必须瞒着父亲。他不许我那样做,说我是“吃独食”。他说:“好吃的东西,爱吃的东西,大家一起吃,才好。一个人吃,显得不太光彩,像做贼似的。”父亲喜欢在杏树下,有人路过,他必盛情邀请,要人家品尝。人家不好意思摘,他就主动摘给他们。看到人们吃杏子,或拿了杏子回家,父亲就喜滋滋的,比自己吃还高兴。

我家有那么多果树。只有这棵杏树,独自长在村头的大路边上,孤零零地,有点儿格格不入,好像不是我们家的,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因为旁边没有别的树。父亲年年都在杏树旁边栽树,有杏树,也有别的果树,但都没有栽活。

父亲对这一棵树的关心,似乎也超过了别的任何一棵树。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棵树是父亲到我家的时候,亲自栽下的。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所以他在村子里,看上去是非常“例外”的一个人。这棵树也特立独行,也显得“例外”。仿佛父亲与杏树之间,有一点儿象征关系。父亲在路边栽了许多树,只活了这么一棵,他因此格外地要对它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父亲喜欢杏树的另一个原因是,从树下过路的人特别多。有好几个村子的人去赶集,要从树下经过。这棵杏树底下,正好是他们歇脚乘凉的地方。我们家里的人,也喜欢到杏树底下乘乘凉,歇歇暑,轻松一下,爽快一下。父亲因此在树下摆放了五六个方方正正的石头,那是专门给过路的人坐的。如果石头给人弄脏了,父亲就不声不响地擦干净,或洗干净。他怕弄脏了要坐的人的裤子,他怕他们不在那儿坐。

父亲闲了,也喜欢在树下坐坐。栽杏树的地方,是一道小土梁。那儿,站得较高,看得较远,天再怎么热,树底下也有小小的风,轻轻吹着。确实是乘凉的好地方。

把荫凉和果实留住,留下,这是一棵树的本分,也是我父亲一生的愿望。他身体力行,到死都一直坚守着这一点。

然而他是默默无闻的、不被注意的,有时候甚至是不被别人理解的。

跟那棵特立独行的杏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