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新
五六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在婚恋问题上大多是很革命,甚至是很“左”的。我当然也不例外。1957年,我17周岁,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尽管情窦已开,甚至在读高中时便发表过情诗,但一入大学门便抱定宗旨:先立业,后成家,大学读书期间决不恋爱。我在大学生中算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更是单纯幼稚,整日只是读书,目不斜视,心无邪念。
如今想来,真是可爱又可笑,可这确实是当年一代青年的真实情怀。
好不容易熬过大学四年,没想到又当了两年的研究生,只得再熬。但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到了一定时候,总还是敌不过感情的需要,正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燃烧着七斗火、八斗炭,爱的追求,欲的渴望正势不可挡。研究生期间,我正跟随词学大师龙榆生先生学习填词。我填的一首《浪淘沙》很能反映我那时期的青春骚动:
一瞥永萦怀,一笑难猜,娉娉袅袅一裙钗。萍水相逢挥手去,不见重来……寻觅立高台,注目前街,伊人仿佛现香阶。载兴载奔忙去见,认错香腮……正是在这样的年龄,在这一饥渴已久的时刻,我开始了初恋。她胖胖的,皮肤稍稍有点黑,眼睛大而亮,我特别喜欢她这对乌黑的眸子,很美。
我爱得如痴如狂。第一次约会是在1963年10月27日,一个星期天。上午我们先去看画展,接着是看电影、看戏,晚饭后看电影,看完电影再送她回家,已是第二天子夜时分了。
从此以后,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频繁的电话、书信、约会。我极为热烈,可她却比我冷静,每次约会她都显得有些勉强。相处半年多,我投入了我全部的感情,可她对我则始终若即若离。终于在一天晚上她对我说:“你……别跟我好了……”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解释说,我马上要毕业了,要考虑去向。她说她出身不好,家里是资产阶级,更应该带头报名去北方那些没人去的地方。我当然完全理解,但我并不认为,她去北方我在上海就会妨碍我们的感情,我还引用了秦少游的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以此来激励她。可我这书生气的浪漫情调,说服不了她固执的现实主义。她还说她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改变,她将对我采取“三不政策”:不复信,不接电话,不赴约会。她要完全彻底地中止我们的“外交关系”。
我不太相信她如此“狠心”,可我低估了政治因素在爱情中的力量。为了远离剥削家庭,为了改造思想,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总之为了种种政治上的考虑,当时的一代青年确实是可以抛弃爱情甚至生命的。她也果然如此,真的对我实行了“三不政策”。没多久,我下乡搞“四清”,在孤寂中更是想念她。我仍然坚持给她每周写一封信,可总是不见回音。
年7月3日下午,我正在县招待所看书。我的同事L君突然来找我,说:“小沙,我给你一样东西,保证你高兴得睡不着觉!”
什么东西呢?我想如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他说是信,举得高高的,确实是信。我仍然很漠然,信也不会让我兴奋。他说是她的信,我说不可能,他让我看寄信人地址和信箱号码。我一看大吃一惊,果然是她的来信!但一想这信不看也罢,肯定是绝交信!我说:“我不要,你拿走吧!”
君笑了笑,果然拿走了。我又一想,这不妥当,又追了出去,将信要了回来。拆开一看,我大出意料,大喜过望。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小沙,您好!
好久没给你写信,别生我的气!
上次把书寄还给你,不是我不愿意接受您的友谊和爱情,那些书我都看了,收益很大,谢谢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
亲爱的,幸福在等着你,等着你!
哪天返沪,请来信告诉我一下,我好去车站等你。
您的××,7,1清晨我真怀疑这是梦!怎么会有这样的突然变化呢?于是我整个下午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唱呀,跳呀,还不停地朗诵自己的诗作。在等待休假返回上海的几天里,我天天沉浸在欢乐中……月9日,回上海的前两天,晚饭后,L君又来找我,说有事要找我一谈,语气很严肃。
“什么事?”
“小沙,你要千万做好思想准备!”
我连忙说:“是不是我入团没批准?家里有人生病了?”
君都说不是。我又说:“是不是要调动我工作?调离人艺?如果不让我搞创作,那对我的打击是最大的了。”
君仍说不是。我心里狐疑极了,那还有什么事会使我难受呢?我如今是最幸福的人了,后天就要回上海和女友见面,还有什么能超越我这幸福呢?L君最后说了,我紧张地听着,一字一句地听着,他说:“是关于那封信的事。”
“那封信怎么了?”
“那封信不是你女朋友写的,是工作组小C和小Z共同策划,由小C写的。”“什么?”真是晴天霹雳!
“这件事,本来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可万万没想到,你不但信以为真,而且是那么狂喜,简直让我们不忍揭穿这个玩笑。本想等你平静下来再说破,可你每天都是这么激动,使我们越来越不敢说了。后天你就要回上海,我们商量了一下,再不说,要出事的,所以小C、小Z今天让我来找你。他们对你表示深深的歉意,也希望你别为这件事而影响大家的关系……”
我只觉得头发晕,腿发软,痛苦、失望压迫着我每一根神经,我真担心我会一头栽进身前的小河里去。L君走后,我立即奔到树丛里大哭……我不恨女友,也不恨小C和小Z。后者也许是为了使我在失恋之后欢欣一下,谁想到反而增加了我的痛苦。
后天到了,小C、小Z和L君相继返沪休假。我没回去。我决定暂时留在县里,一是怕回到上海下车后会触景生情,二是想以工作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一边拼命地写作,一边还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我郑重地将一首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抄在日记上:
谁要是在十七岁的年龄终日闷闷不乐愁眉苦脸,这类人——顶多活到狗的年龄,这类人过去不是将来也不是青年。
青年是应该干革命、干事业的,怎能为失恋闷闷不乐,愁眉苦脸?这首诗中的政治含义使我平静下来,使我由衷地认为爱情与革命、与事业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我之所以重提这一尘封的往事,并非它是伟大的爱情,也并不是它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如用今天目光来返视,反倒觉得那些事态真有些荒唐,有些滑稽。如果在我的初恋中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和珍惜的,也许就是我当时心态的单纯:这还不光是我个人的单纯,而是整个一代人的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