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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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扑朔迷离的身世(3)

面对城外宋军将士不绝于耳的搦战与叫骂声,彭城内楚军将领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左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宋军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还昼夜不停地猛烈围攻,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城内军粮也已吃紧,军士们个个人心惶惶,无心恋战。是战是退,您可要早作打算啊。”执守西门的楚将子班早已被宋军的车轮战术搞得疲惫不堪,他的担忧也正是鱼石和鱼府这两位坐镇守将最为忧心的事情。

鱼石面色凝重地望着城下旌旗招展的宋军,幽幽问道:“我军派往楚地求救的斥候可有消息?”

“已经是第三拨了,仍是一去无回。恐怕是刚一出城就被宋军给生吞活剥了。”子班沮丧地望着两位主帅。

鱼府也是一筹莫展,他狠狠地扯断了自己的几根胡须:“看来这宋军之中,确有高人啊!他们这样没日没夜不要命地围攻我们,似乎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一仗我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鱼石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蜂拥于城下的宋军,若有所思地出着神。这时,子班忽然指着宋军中一员身披镶银软甲,脚蹬长鬃白马的将官问道:“你们看!就是那个家伙,没错,就是他率领的部队攻城最急,也最为剽悍骁勇。”

鱼石眼前一亮:“哈哈,难怪宋军的绵羊之师竟能有吞灭我虎狼之师的势头,原来全是拜这个老家伙所赐!”

“原来是他!”鱼府也突然明白过来,“此人乃宋国大将老佐!”

子班闻言大惊:“他就是宋军主将老佐?”

“不错,正是那个老家伙。”鱼石喜上眉梢,似乎已有破敌的计策。

子班佩服道:“素闻老佐善战,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身为主帅,竟不顾个人安危而身先士卒,其下将士敢不用命!我们在士气上便已经输掉一截了。”

鱼石那细碎的弯眉轻轻地向上一挑,冷笑道:“哼哼,越是接近胜利的时候就越是容易功败垂成,而越是濒临失败的时候就越是容易绝地反击,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便是我们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

“哦?看来左师您已经想到破敌的妙计了。”

“老佐气盛,以身作则来激励将士,这份勇气自然锐不可当。可你们不要忘了,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越是坚硬的东西反而就越是脆弱,就像水冻成冰一样容易折断。老佐乃急功近利之人,上来就对我们急攻猛打,但至今仍未将我们击垮,恐怕此刻这个刚愎自用的老家伙比我们还要着急呢吧。”

“左师的意思是……”

“两军对垒,将帅在前在后,要依据战场形势的变化而随时转换,像宋军这般不要命地疯狂进攻,将主帅直接暴露于我军的箭矢之下,这可是兵家的大忌,哈哈,真是天助我也!”鱼石兴奋不已,立即吩咐子班从楚军中挑选出十数位精于弓矢的神射手。

此刻,一道鹰隼般的目光正在暗处紧盯着奔走指挥的老佐,而醉心于排兵布阵的老佐却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浑然未觉。

“渊儿,我看那城中楚军就快要顶不住了,我们再加把劲,今晚就可以在彭城取火做饭了。”老佐手提青铜长矛,精神抖擞地对次子老渊说道。

“父亲,华相国曾告诫您不要急攻猛进,我们现在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妥啊。”

“行军打仗岂是儿戏?华元虽然足智多谋,但动动嘴皮子还行,到了战场上还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像他所说的那样等,等来的只能是杀不完的楚国援军,这不是将到手的胜利拱手送人,将自己置于死地吗?兵贵神速,我们星夜而至,也要星夜拿下此城。”

“可是,已经打了十几天了,这鱼石老儿和城中的楚军的确不是酒囊饭袋啊。”

“渊儿,知道为父为何要教你母亲和众家眷身犯险境吗?就是因为这场仗我们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父亲的话虽然令老渊深受鼓舞,但他的心底却仍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一个时辰的整备之后,在司马老佐的亲自率领下,宋军将士又一次对彭城展开了猛烈的围攻,城下楼车、云梯高架,冲车、轒辒云集,列队后方的巨型抛石机也已准备完毕,残阳如血,大战在即。

此刻的彭城城头上却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不论是正门之上的瓮城还是城头四周的角楼里都是一片死寂,之前的滚木礌石也不见了踪影,如果没有那紧闭的吊门,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已遭废弃的空城。

“父亲,形势似乎有些不对劲。”老渊不安地提醒着老佐。

“有什么不对劲的,楚军这是被我们的阵势给吓坏了。渊儿,待会听我号令,我率中军攻打正门,待轒辒中的军士渡过护城河,你和副将便立刻从两翼包抄,掩护我攻入主城。”

“孩儿领命。”老渊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女墙,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

只见老渊将旗一挥,彭城外立时号鼓齐鸣,喊杀四起,密如蝼蚁的宋军展开了最后的总攻。再观楚军,彭城的城头上依然静如坟茔。

“楚军让我们打怕了,冲啊弟兄们!”

然而,待宋军掘进至城墙脚下的时候,瓮城之上突然火光迸起,隐藏在角楼和女墙之后的楚军士兵纷纷现身,刹那间滚木礌石齐下,沾了桐油的火箭也如雨点般从天而降。木质的楼车、云梯纷纷燃烧起来,蒙于轒辒外的生牛皮也被引燃。

电光火石之间,城墙脚下数米范围内的土地也燃起了熊熊烈焰。火苗从宋军士兵脚下的土地中蹿出,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触须。原来,狡猾的鱼石早在入城之前便教人在彭城外掘地挖沟,然后填以蘸了桐油的枯枝干草。方才的火箭引燃了城下的火壕,率先攻至城下的宋军士兵在雨点般的滚木礌石和箭矢烈焰中纷纷惨叫扑地。

老佐平素以善待军士闻名,见此情形悲愤交加,痛心疾首。他双目圆睁,眼角眦裂,不顾身旁卫士的劝阻,策马向前。宋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早已阵形大乱,人马互踩,死伤无数。老佐的战马也因在混乱中受到惊吓而失去了控制。

就在宋军大乱之际,城头上暗伏的十数名楚国神射手早已锁定了目标,他们的箭镞皆以剧毒烘焙,只需划破皮肤,便能取人性命。

老佐左冲右突,凭借着丰富的经验,竟渐渐令火线中痛苦挣扎的前军士兵恢复了秩序。然而就在老佐指挥前军人马向后撤退的时候,十数枚暗箭毫无预兆地从城头的各个方向齐射而下,黑色的箭矢呼啸着射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老佐甚至没有来得及哼上一声,便从惊慌失措的战马上跌落下来,狂乱中的战马嘶吼哀鸣,前后奔突之中踏烂了主人的尸体……

鱼石见状大喜,马上命令子班率领城中楚军和自己的家兵杀出城来。一马当先的鱼府向军士们高呼:“得老佐尸身者赏千金!”楚军像疯狗般撕裂了宋军的包围,一路驰骋,斩首无数。

宋军见主帅被杀,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抱头鼠窜。只有老渊统帅的上军人马临危不乱,他一面命大军有序后退,一面亲自率领一小队人马从楚军手中抢出了父亲的尸首。老佐的尸身大部分已被战马踩坏,箭伤之处也已然瘀黑溃烂。老渊抱着父亲的遗骸泪如雨下,他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以及那双赤脉贯瞳,黯然失神的眼睛。

楚军一路掩杀,宋军大败而归。当此之时,老佐的妻儿老小仍在宋军营帐之中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消息。帐外突然传来的喊杀声,令帐中的众人大惊失色。一个身被多处箭伤的军士跌跌撞撞地闯入营帐中来:“快……快保护大将军的家人撤退……快!”

“快点,快点,他奶奶的,都给老子麻利点!”一个面被刀疤,手执皮鞭的楚军军曹正在骂骂咧咧地指挥宋军的降卒清理战场。就在他准备挥鞭抽打一个满身血污的降卒时,一支流矢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喉咙。军曹应声倒下,其身旁的宋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营帐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一个嘶哑但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

众人定睛一看,林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司马的次子老渊。他的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鲜血汩汩地冒着却似乎浑然不觉。老渊将父亲安葬在一处僻静的山丘下,便匆匆赶往宋军大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少将军,老夫人和其他人都在卫士的护送下向西去了。我们这些留下来殿后的,死的死伤的伤,弟兄们就剩这几个喘气的了。楚军主力仍在追击我军残部,老夫人他们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老渊头也不回地跨上战马,沿着丹水河一路西行,这是返回宋都商丘的必经之路。可一连几日,都不见家眷及宋军士兵的踪影,老渊心想不好,母亲和众家人一定是慌乱之中走错了方向。宋都恐怕是不能回了,即便回去也是等着被平公治罪,于是老渊一横心,昼夜兼程,策马南行,几日之后竟来到了陈国的苦县。

在苦县附近的一条河流旁,老渊惊喜地发现了一些宋军将士丢弃的盔甲。一路打探之下,他终于寻得一个逃至陈国的宋兵。宋兵告诉老渊:“老夫人和众眷属在就要被楚军俘获的时候,全部引颈自刎了……”

老渊闻讯后顿觉天旋地转,一声惨叫,跌倒在河岸边。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啸,任由冰凉的河水从他的双脚旁静静地淌过,流走。鲜血滴答滴答地染红了老渊身下的土地,他觉得很累,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任凭他如何挣扎,最终还是坠入了完全的黑暗。

时值七月末,小河旁的李子树上结满了黄灿灿的果实。微风过处,金黄色的李子纷纷坠入清澈的河流中。李子顺流直下,引来一位在下游浣洗衣物的女子。倒在河边的男人让女子大惊失色,她噙着泪水,刚刚投好的衣服全都掉落在潮湿的河滩上……

室内的烟雾渐渐散去,大傩也从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他从稳婆的怀里接过襁褓中的婴儿,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屋外走去,失魂落魄之际正迎上了商先生的目光。先生一语道破大傩的玄机之后,面具后的这个男人也不再隐瞒。三言两语的攀谈让大傩恍然大悟,原来商先生乃家父老佐生前的一位至交,只因四海云游,所以也有几十年时间未与老友谋面了。

“贤侄,谁承想,当年与尔父相邑一别,竟成永诀。”商先生老泪纵横。

“先生不必难过,家父为国尽忠而死,死得其所,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只是我这个不肖子孙做出了忝列门墙的事情……”大傩索性和盘托出,告诉商先生,自己就是老佐的二儿子,村民口中的野男人,理氏眼中的好夫婿,伯阳的生身父亲老渊。

“不知贤侄今后有何打算?”

“侄儿隐居苦县,原本想替家父和族人报仇,但没曾料想竟在苦县与流落民间的爱妻理氏相逢。想我老氏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宗祖,却遭此劫难,所幸爱妻死里逃生,为我老氏宗族留下了根脉。可是侄儿没脸和她相认呀,这并不是因为脸上的刀疤,而是因为那心里的刀疤。侄儿始终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无能,我没能把家父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没能保护好一家老小,让家族受辱蒙羞……”

“这不是你的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是个人能够左右的。”

“侄儿如今心灰意冷,厌倦了这尘世间的恩怨情仇。仇恨掏空了侄儿的灵魂,如今的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苟活于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理氏是个好女人,可是侄儿却不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生活……侄儿原以为,老渊这个人从彭城之役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东躲西藏,整日活在一张面具之下。唉,造化弄人啊,理氏怀胎二十余月,今又遭逢难产不幸蒙难,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休要胡言,理氏操劳过度,心情抑郁,导致气血迟滞,以致晚产。相信她最后的那个选择,也是全天下母亲的共同选择,这和命运休戚又有何干?”

“先生,侄儿最后还有一事相求。”

“贤侄请讲,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这个孩子将来不论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让他再与兵戎有一点瓜葛。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世吧,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老夫明白了,贤侄好自为之吧。孩子的事情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那,就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