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我反驳,她便换了一副口气,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说道:“真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我咽下那些准备挖苦她的言辞,脚步稍稍放慢,她的背影在我眼中第一次带了伤感。
因为此刻不快乐,所以人们寄希望于未来。小美有着精致的容颜,因而她想知道未来是不是有精致的爱情相配。
有好些日子,她不再奔走于周围人安排的相亲。即便母亲对她的唠叨与日俱增,她也无动于衷。
她一直在等,等那个人的身影破雾走来。尽管,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周末闲来无事,我们便约在住处附近的老房子咖啡厅消磨时光。阳光洒在落地窗上,窗里窗外都有暖色的光,一对对情侣或是携手走过,或是相对而坐。小美啜饮一口咖啡,精巧的杯子上留下落寞的唇印。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对她说,你该试着去接触,去接受。所谓的感觉不过是湖心的月光,恍惚之间,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双手触碰到的爱情,与想象之中的爱情,往往不在同一轨道上。
恰在那时,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她母亲一如既往的唠叨声。大概半个小时后,她无奈地放下电话。我笑着端起咖啡,深知她已经决定听从母亲的嘱托而缴械投降。
几天之后,小美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双手抱着一大束鲜妍的玫瑰,脸上是比春天更暖人的笑意。
他家境殷实,为人老实,相貌不错。这是小美对送她玫瑰之人的正面评价。
长得太白。这是小美从鸡蛋里挑出来的骨头。
他们开始频繁接触,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K歌。他把她介绍给朋友,她欣然接受,毫不抗拒。我再去她家里时,她母亲对她的数落已然变成频繁地问她,男友什么时候再来家里。
大概半月的时间,小美再次给我发微信:他长得太白了。
情人同样的话说两遍,我们就信了。闺密同样的话说两遍,我们往往会起疑。
我像往常那样责备她不要作死,她却未像昔日那般义正词严地抗议。
炎热的七月,总是让人躁动不安。
我和小美坐在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厅里,看着窗外不时牵手走过的恋人,不发一言。热咖啡里冒出的热气,变幻着不同的姿态,如同找不到归宿的感情。
他白得不正常。小美第三次对我说出类似的话。我刚刚端起咖啡杯又猛然放下,咖啡摇摇晃晃,险些溢出来。我脸色沉下来,心想不正常的该是她。
每次出门,他都穿着长袖。这难道正常?
那么白,还要抹防晒霜。这难道正常?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总以“习惯”搪塞过去。这难道正常?
她看穿我的想法,不管周遭人的侧目,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我说道。
爱情是一杯纯净水,容不得任何杂质。疑心一旦产生,水便浑浊了。夕阳余晖扫过街衢,咖啡厅内亮起昏黄的灯。小美一口咖啡也没喝,任由它渐渐凉却。她曾是那样满心欢喜地接受他,然而情满将溢,却渐渐发现没有遇见对的人。
第二天,小美打电话对我说,她和他坦诚地谈了谈。她对他说出了她的疑虑,他最终也坦言他患有白血病。
简桢曾说:“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人生是一场有规律的阴差阳错,所以相互喜欢的人还是因各种现实因由而相背而去。
小美终离开了他。日后小美想起他来时,想必是有些遗憾的。然而,遗憾无法改变结局,她仍要独自上路。
每一滴酒都变不回最初的葡萄,我们也无法再退回到原点。既然如此,那就大步向前走吧,路上的风景这么好,余下的时间还很多,我们总有机会对迎面走来的人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花茶里包裹着优等的心
每次过年回到家后,我都会穿过一条街,去看看住在我家后排的苏奶奶。在村中上小学时,她是我的老师,教语文。她声音柔和,从未发过脾气。每次我收完作业交到她办公室里,都会看到她的水杯里漂浮着几片花瓣,这让年纪尚小的我很是向往,感觉这才是有品质的生活。
后来,几个村子的小学并成了一个学校,搬到了邻村中。苏老师年纪大了,便辞去了这份工作,在家中种种花,习习字。兴致来时,也写几篇文章,寄给镇上的报社,不管发表与否,她心中都觉得欢喜。
临近除夕,天气骤然变冷,空中又开始飘起小雪。本就寂静的街道,更是悄无声息,唯有几声狗吠,让人嗅到些许生活的气息。我在雪地上踏出两行弯曲的脚印,手中拿着一包玫瑰花茶向苏奶奶家走去。
走到苏奶奶家时,她正戴着老花镜剪纸。屋里的炉子上烧着一壶水,火苗从壶底蹿出来,将苏奶奶的脸映得通红。她旁边一个凳子上放着她惯用的玻璃水杯,我刻意瞧了瞧,发现里面仍像往常那样飘着红色的花瓣。
我把玫瑰花茶递给她,她将老花镜向上推了推,旋即笑了。她笑起来很是好看,纵然脸上皱纹愈来愈多,但脸上那对酒窝仍会轻易泄露她年轻时的美丽。她并不见外,即刻打开那包花茶,拈起几粒花苞放进了水杯中。
窗外下着雪,壶中的水冒着热气。苏奶奶一边剪纸,一边问我城市人的生活都是怎样的。我坐在板凳上,像是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地回答着苏奶奶的问题。玫瑰花茶的香味渐渐溢出来,苏奶奶每次抿一口,都会闭上眼睛细细体味一番。那种神情,让人感到她是在怀念某件事,某个人,或是某一段时光。睁开双眼时,她摘下老花镜定定地看着我,我有些不知所措,不安地等待着她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花茶的味道真熟悉。
我没有接话,怕打扰到她的思绪,也怕说错什么。
在我们说话时,苏奶奶的老伴一直忙活着。端来一盘瓜子,一盘糖果,还有一盘洗过的水果。每当炉火不旺时,他便从院中南墙的小棚里用筐提来一些煤块,放到里面。苏奶奶每剪好一张图,他便按照苏奶奶的吩咐贴到窗户上,或是墙壁上。
虽然年纪大了,但他的脚步很是轻快。只有苏老师说出花茶的味道真熟悉时,他才稍稍停下繁忙的脚步。
苏奶奶望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因而并未发现老伴的迟疑,但我从这片刻的迟疑中,仿佛嗅到些许说不出的味道。
天色渐浓,窗外的雪渐渐停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想到许多事就犹如这场雪一样。它由小而大,让人觉得它永不会停下。然而,在你将要陷入绝望境地时,天已在不经意间放晴,再过些日子,雪已融化为水渗入地下,仿佛不曾来过一样。但,纵然它消失于眼前,却变了另一种姿态,永远地藏入了人们的记忆中。
或许,苏奶奶也有一段已成过往,却从未忘却的故事。
回到家时,母亲正忙着做晚饭。我洗洗手,帮着母亲打下手。母亲向来话少,从不将邻里间的琐事当作笑谈。如若我想从她口中探听些村里的事,多半要费很大的功夫。
我边摘菜,边有意无意地提及苏奶奶的近况,并告诉母亲,平时我给苏奶奶带去手绢、丝质围巾时,她都很健谈,还能说出一段与我送的物什有关的故事。但我这次送去玫瑰花茶后,她很少提及与花茶有关的事。
母亲听完,不禁一怔,神色甚为郑重地问我送的真是花茶。我点了点头。这一次,母亲并未像往常那样等我开口央求,而是主动向我说起苏奶奶的故事。
母亲嫁过来之后,曾听人说,苏奶奶年轻时,是村中的美人,两条麻花大辫搭在胸前,很招人喜欢,王新民和李健强便同时对她展开了追求。王新民在做花茶买卖,李健强是一个工匠,因她爱喝花茶,最终嫁给了王新民。
婚后,王新民从不忘给她留一包花茶,她喝水时也不忘在杯中放几瓣花,两人恩爱有加,让左右邻里极为羡慕。只是,不过几年的好光景,王新民便被查出身患心脏病。他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在婚后第一次叩响李健强的家门,请求他在自己走后,好好照顾她。
苏奶奶说,人们都以为爱情是甜的,其实最美丽的爱情是苦到心里的,就像池中那朵莲花,苦到莲心,才能绽放出最美的莲花。
她平静地接受了王新民的安排,像往常那样优雅美丽地活下去,连同他那份再体味不到的幸福,也一并接纳了。
如今,苏奶奶和李健强在一个屋檐下已生活了四十多年。她是幸福的,被两个男人深深爱着,也深深爱着两个男人,一个埋在心底,一个体味温暖的现在。
毕淑敏曾说:“优等的心,不必华丽,但必须坚固。”苏奶奶曾在得到与失去中流浪,历经沉浮之后,终有了一颗柔软却不失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