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家岭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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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宁肯断臂也不能掉下去(1)

人在生死两界间,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灾难来临时,阴阳两界最难分。千米地层深处,事故突然爆发,大水横流,矿工们无法不慌乱。

作家鲁顺民,采访了河南矿工李国宇,从而展开了残酷历程:

我们正在那里打锚杆,水就突然涌来了。谁都跑不脱了。一个矿车罐突然冲过来,里面装着一车渣,让水冲得咣当咣当的。我的老乡张小坡领着我前后瞎跑。水在涨,我们只能往高爬。水涨得离巷顶不到半米的空间,我只好抓住钢丝,把自己吊起来。张小坡说,你可要活着啊,你要是活不了,我也跳下去淹死算了。还有几个山西垣曲家,也抓住巷顶锚索,把自己吊起来。吊着吊着,就把裤子脱了,用裤带把自己绑在上边。这一吊就是好几天。总共13个人吧,前前后后见不到一个领班干部。

——他们是红旗队的人,显然被困在了一个气泡里。这批人与另外两条巷道的被困矿工,不是一回事儿。

顺民采访的另一名矿工是武林果,河北藁城人,被困在另一个巷道中,他说:我们运输队的人比较分散,那天中午,突然停电了,打电话问上边,上边说没事儿,搞维修,一会儿就来电了。事实上那时已经出了事。在正式煤矿,一旦停风停电,肯定是出事故了,应该马上撤。他这个矿不正常,停风停电了,还说是搞维修,结果电没来,大水淹过来了。我们被水逼在后头的高地上。

——这40多个人被困在了运输巷道的底部。

在巷道另一处,还困着八一队的崔进存等人。崔进存讲述他的险境:

28号那天,我和一个弟兄,潞城家,叫什么来我一时忘了,还有一个广西人在一起干活。事故发生时,那个潞城家在后头蹲着,不知他是拉大便还是歇着,我还能看见他,我和广西这个兄弟在一起,他说话我也听不懂。

正干着,看见那水流下来了。我赶紧喊那个潞城家,一回头看不见他了。我赶紧往那个架子上爬,再看他,就是看不见。我估计可能淹死了。那水太大了,而且又是个斜坡井,水冲下来人站都站不住,一下子就把巷道涌满了。

我们和那个广西家在皮带上趴着。很快,皮带架子也淹了,水都到了腰上了。我们就抓住皮带架上面的风带一直往里移动,还有几个矿工,不知是几队的,也趴上来,大伙儿一直往里移动,最后被困在那里。

那个钢丝网不是一格一格的?我把自己的胳膊这样掏进钢丝网里面,时间一长,胳膊困得不行,掉下去一次,弟兄们拉我爬上来,穿的衣服都浸湿了,很重,怕跑不动,除了矿灯,都扔到水里了。到最后我就穿一个秋衣。

挂在钢丝网上,又怕掉下去,我就干脆连秋衣秋裤也脱下来,用秋衣把上身和钢丝网绑死,用秋裤把下身跟钢丝网绑死,挽得紧紧的。就那么挂着,赤身裸体在上面挂了6天6夜时间。还穿了一条裤衩,要不然就是一丝不挂。

胳膊不是一直在钢丝网上钩着?两三天之后,就已经麻木了,右臂还能钩个20多分钟,左臂就不行,一会儿就不行了。臂上的血脉憋,疼,赶快换成右臂,往进送这个臂,就是直正填进去,直正拉出来,硬抽出来,血脉麻木得厉害,也不能乱动。宁肯断臂,可是也不能掉下去啊。

就那么挂着,掉下去就没活相。我们每天都眼巴巴盯着那个水,看下不下。估计到了第7天吧,看见水位下降了,把皮带架子露出来了。

大家这才从钢丝网上落下来,踩在皮带架子上,想想能逃生了。忽然,看见里面游出一个人来,往前游,结果他还是出不去,前面的水很深。

能从里面游出人来,我们才知道里面还有人,就踩住皮带架子向里面撤退,这才和上百号人聚在一起。我快不行了,就那样躺着,往身上盖了好些煤。你说啥?带班干部?没有,连一个矿上的干部都没有。

在那9天8夜里,我的体力损耗太大,是扶着出来的。再过一半天,怕就完了。要说矿难,那真是残酷。

出来之后,这个右臂肿得可厉害,不听使唤,叭一下就不知道它要甩到哪里去,它已然不是我的了,指挥不了。没个二三年估计是恢复不了。出来的弟兄,数我的情况严重。胳膊甩过来甩过去。幸亏当时下到皮带架之后,就把秋衣秋裤解开又穿上。不穿不行啊,里面冷得!冻也冻死了,还光着脚。

——这一处的矿工是在6天后才和上百号人聚集在一起的。

作家李骏虎,采访了山西翼城籍矿工郭海军。骏虎说:

事故发生的前夕,郭海军他们处在巷道最前线,开掘进机。突然停风停电后,是责任心和经验,让郭海军做出一个决定,他让五个干完活儿的老乡往出走,先上去再说。他带人收拾东西。他说了这话没两三分钟,就听见轰轰的水声。听见前面走的人在大喊,快跑,透水了,快跑。他们就赶快往出跑。这时候,他担心前面的5个人被水冲跑了。

真不该让他们先走!

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认为那5个人肯定死了,他说他甚至都要放弃求生自救了。可是他看了看一直跟着他的于建华,还有郭会,又觉得我必须把他们带出去。他凭着经验,判断哪个地方应该相对安全点。

水越聚越多,最终形成一个气泡,恰好把他们包在里面。

太险了。气压和水压相等,他们有幸找到一个气泡区,获得了求生机会。

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只有仰起脸来,鼻孔才能露出水面,后脑勺全泡在水里。要是再涨就完了。空间越来越小,氧气已经不够了。一个个都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珠子往外凸。于建华就说,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作家黄风,采访了来自河南商丘的年轻矿工蔡瑞卿。黄风讲道:

事故发生前后,蔡瑞卿接到队长的电话说:停风了,你们上来吧。于是他就往出走,大约走了二三百米,发现脚下有水了,而且越来越大。他意识到出事了,赶快跳上皮带架子,水也跟着涨过皮带架子,很快就齐腰深了。水越涨越高,他所在的位置,头顶上方,剩下一个20米左右长的空间,聚积了30多个工人。有的扒着锚杆吊在巷道顶上,有的站在皮带架上,还有的站在风筒上。他亲眼看到,一个矿工从风筒上掉了下去,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水吞没了。

黄风采访的另一个被困矿工叫靳晋明,黄风说:

井下透水时,靳晋明刚接完皮带,和其余5个矿工,正掏出饼子来吃。饼子是他们带的,下井时每人给带两个。靳晋明刚咬了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顺着巷道而来。听起来像水,但他并未意识到是水。接着巷道里就传来喊叫声:快跑,透水啦!

水来势凶猛,像野兽一样。他们赶快往皮带架上爬,爬的时候6个人被冲走两个,一个挣扎着上来,一个不见了踪影。靳晋明吓坏了,拼命地呼喊:大哥快来救我,大哥快来救我!

大哥靳晋忠一过年就把他带来了。那天大哥没有下井。得知井下透水后,和井上所有的矿工一样,靳晋忠慌乱成了一团。大哥在井上呼喊着他,他在井下呼喊着大哥,但是谁也听不到谁。在他们的呼喊声中,水越涨越高。

弟弟又从皮带架上,爬到高处的风管上,然后抓着巷道壁上的铁丝,顺着风管往前爬。漂浮在水中的风管悠悠晃晃的,晋明十分害怕,不停呼叫前后的人,帮帮我,帮帮我!后来,他们爬到一处高地上,和另外矿工会合到一起,总共有十几个人。人多胆壮,虽然没有最初那么惊惶了,但心仍像猫儿抓着一样,弄不清要被水活活困死,还是能检一条命出去?

另外还有一对亲兄弟,同时落难。老大不住地哭,哼哼嘤嘤的。后悔不该把弟弟带出来,是自己连累了弟弟。弟弟倒是镇定,说真要是出不去,该死就死吧,死哪儿都一样。

黄风采访到一个重要人物,他是王吉明。太原古交市姬家镇人。1987年当兵,1990年退伍,以前在太原西山煤矿打工。

黄风说:王吉明去年7月底到王家岭,伺候浙江的一个吴老板,吴老板承包了4个队:综二、普二、综三和普三。王吉明在普二队担任副队长。那天他们队有14个人下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