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停电停风了。电话就在他旁边,他给调度打电话,调度说等一会儿。等了一会儿,大约十几分钟,调度打来电话,问他哪个队的,他说普二队的。调度说,你赶紧走吧,27队透水啦。
当时,普二队和综二队还有普一队相距10来米远。调度说27队透水了,王吉明便吆喝弟兄们撤离,一起顺着大巷道往出走。大约走了1500米,就迎头碰上水了,水上漂着好多杂物,来势十分凶猛。大伙赶紧爬上运输皮带,水也跟着淹上运输皮带,很快就漫到了矿工们的胸口。王吉明见前边的人出不去,就大声吆喝,说出不去了,赶快往回撤吧。最后撤至他作业的一个左边比右边高两三尺的地方。
王吉明很有经验,还有点儿江湖老大的意思,后来的故事实在出人意料。
作家玄武,采访到来自河南的时关中。时关中对玄武说:
透水时我跑得最快,我们队30多个人我跑在最前面。前面水没顶了,又返回来。几个人挂在顶上。有个矿工帽子漂过来,我用脚踩了一下帽子,帽子沉,当时就觉得不光是个帽子,实际是个人。
我当时很绝望。心想正好是清明节了,要在清明节里做个鬼。我把遗书都写好了。上面写请工友们见到遗书后,转交我队长,通知我家属。我写了两份,一份漂在水上,一份塞在自救器下面。
我给队长这样写:队长,我尽心尽力地干,你想让我们赚钱,我们不怨你,但请通知我们家属。
我给老婆也写了一句话,我写:老婆,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以前下过矿,知道矿主黑心,人死了不通知家属,是常见的事,也担心我死后别人认不出我。我就在身上写自己的名字,在脸上、胸口、胳臂、自救器下面,能写的地方都写满了。
记不清第几天的时候,有两个人去取水,我听见一声喊叫,说你踩住个死人脸。再就是我和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去取水,矿工一晃,那小伙子说快看水里漂的那是啥呀。我一把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看,他还是个孩子呀。我也不看。但是眼睛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雪白雪白的,是死人腿。
还有一位遇险矿工任喜忠是当地人。他对玄武说:
在水中坚持50多个小时。这期间我落水两次,喝水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到。是别人把我拉了上来。
队里的毛忠开,因为其他人占满了位置,在水里站了5个多小时,我和另一个队友把他拉了上来,帮他脱掉湿衣服。
两天后,有个人掉进水里,咕咕地喝水,连叫也没叫一声就没了。他刚沉下去,水就下退了1米多。他叫马六小,太原人,光棍,将近40岁。当时我们三四个人伸手拉他,他在下面也伸手,但是够不着。
后来巷子炸开,我们100多人会合了。虽然出不去,但是起码不用在水里泡着。
玄武还采访到一位重庆人,叫胡千海。和胡千海一起的,原先有21个人,有几个人跑了,胡千海说,也不知他们跑出去没有,活了没有。剩下的人有4个会水,还向前游一下看能不能出去。游了几十米,不行。
水不动时还暖和一点;水一流动,身上冰凉冰凉。几个人死死把住靠近顶子的什么东西,三四天以后,水退了1米左右,水面漂来一辆矿车,4个人先上去了;一会儿又漂来一辆,另5个人也挤上了矿车。“别睡着!”大家不时地互相提醒,一睡着掉下去,人就完了。又饿又冷,特别冷的时候,他们知道是晚上了。几个人抱在一起取暖。饿,就喝巷里的脏水,水难喝,喝了起口疮。
“看我这脚,”胡千海撩开被子,“刚上来的时候,脚泡得白了,像死人一样白。现在起了老厚一层皮。”
他脚上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糙。
玄武还采访了一位来自湖南的矿工王新国,是井下被困矿工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今年53岁。玄武从王家岭返回省城太原后,在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采访了这位幸存者。当时,住院矿工已经全部出院,只剩下王新国一人,因为有基础性疾病乙型肝炎,他被滞留在医院里继续治疗。玄武说:王新国1976年高中毕业,在矿工中间算个有文化的人,居然还干过七八年村长,而且有写写记记的习惯,字迹端正。住院期间,王新国一条胳膊吊着输液,另一只手执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了一份朴素而又珍贵的回忆,讲述了自己亲历事故的过程,甚至还谈了一些大难之后对生命的认识。王新国是这样写的:
我干的是清理巷道浮煤。这个活看起来不重,但实际很消耗体力。你想,一个班不间断挖锹,老出汗就消耗体力。所以我每天都要带上3斤水下井,到下午就没水喝了。那天干到12点到1点之间,我将中午饭也就是10个太谷饼分给弟兄们,那天上班,本应该是5个人的食品,有一个老乡没上班,这样5个人的食品4个人吃。我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饼。
工作面突然停风停电。我穿上棉衣,带上水瓶杂物一路向出口走去。走不到300米的样子,脚下就有水一下子漫过膝盖,又一下子上了皮带传送带。游吧!大家就踩着下面的风筒布,向前游动。有些人游起来吃力了,将身上的衣、鞋都去掉了,自救器也都扔了。水漫得很快,整个巷道不到20分钟时间就灌满了。我们这一路20多人,游到一个上顶棚打得比其他地方高出一米的地方,不能再动了。黑暗之中,非常可怕。
我这时用两根皮带、一个上衣,也做成一个套子,将自己吊离水面。虽然只是坐着一根带子,时间一长就勒得屁股发麻胀痛。
我轮流变换各种姿势,缓解身上的麻痛感。这3天3夜,我没有喝井下的水,全部喝下自己的尿,凡是排出来的尿,我都不浪费地喝下去。
大概在30日的中午,有一次大的退水,一个小时内水退80厘米以上。
这时有人用油桶做成筏子,从我们后面的平巷划出来,往前面探路看能不能过去。通过探路,前面还不能过去,于是我们决定转移,重新游回去。大概在31日下午,我们游回到高出水面的平巷,这里已陆续聚集了90多人,都集中在这个平巷里。
有了休息的地方,还有一定的空气(注:有一个用铁管供的高压风始终没有停),我们的求生意识更高,我自己定下目标,最少要顶上12天!
这样耗到9天8夜,到4月5日下午,我们迷迷糊糊地,被呼叫声惊醒……
轮到我坐皮筏子出来。我被放上担架、用被子包好。抬走时,听到一个声音说:“102个啦。”
平时,我这个人爱评判,爱唠叨,出言尖锐,触及他人痛处,使人难堪,因此知心的人很少。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我这样的性格,总有叛逆表现,得不到领导重用,因此政治上坎坷,本来年轻时有条件上去,最终落下了。现在想通了,人的一生中,相处各种人,要相互理解,使自己的生存质量提高。
我认为人还是吃点苦好,遇到特殊环境才能熬得住。这次被救出来,医生们都很佩服,毕竟我54岁了。还有一个想法,人要学会一些本领,如游泳、爬山、抓举、跳跃,这些基本功在突发事件中都能派上用场。如在这次事故中,一个山西人由于不会游泳,当转移时,跳下水想游过去,结果被呛了一口水,游了不到3米,就在原地手举了那么两次,沉了下去。这可能是我队里唯一牺牲的人。
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愿所有人都积极面对人生,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善良的人,感谢所有的人们!
王新国写得挺好。
这里没有战火硝烟,只有在沉寂无声的宁静中与死神对峙。
矿难,往往比其他灾难更可怕。只因为死神不是瞬间来临,而总是长时间地围困你折磨你,并且不见天日,无比黑暗。
王家岭矿井走向纵深,并非一味地下坡,而是起伏不平。巷道顺着煤层走,呈上下慢坡形态。当低处灌满水之后,人在里头被堵死了路,根本出不来。唯一可行的做法,是长时间地等待抽水救援。
矿难极其凶残。无论是冒顶、火灾,还是瓦斯爆炸、煤尘爆炸,包括常见的透水,都可以轻易夺取人的性命。现在,这么多人被困在地层深处,他们的命运实在令人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