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家岭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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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要在自救中直面死神(2)

郭海军他们闷在气泡里,每个人还背着自救器。自救器打开能提供氧气一个半小时,但凭人手是打不开的,得有专门的钳子。他们挂在那儿,快憋死时,于建华想打开自救器,说是手指都快扳断了,还是打不开。自救器成了负担,只好把自救器扔掉。要用的时候用不上,说明这个东西设计不够科学,要改进。

郭海军口袋里有个小的钢钻头,5.8毫米的。挂在洞顶之前,得先把顶层薄薄的水泥刨掉,里面会有钢筋。他打开矿灯,用钻头抠开水泥,把钢筋露出来。这样就可以把八号铁丝缠在上面。于是小钻头一个个传过去,大家都这样抠开水泥,再用皮带把自己挂在了铁丝身上。小钻头成了一个救命工具。

他怎么会有这种小钻头呢?他是习惯性地下井带一个小钻头,装一支钢笔。是为了万一,有那种潜意识。我还专门问过他。

从岔巷里游过来五六个河南籍的矿工,和郭海军这帮山西翼城人聚到了一块儿,共同寻找地势高点的地方。都学郭海军往墙上挂。

郭海军很有脑子,挂在那里时,在大灾大难面前表现很冷静,出奇地淡然,他们没有慌乱。这也许是当地民风文化的熏陶吧。反正出去就是命大,出不去死就死了。郭海军呢,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往墙上划了一道线,每日刻记着水位变化。看见水位下降,他就有了信心。

水位下降了1米左右。他们终于脱离水面,不用在水里泡了。

郭海军仔细观察洞顶的网片,那是用八号铁丝编成的,有一些铁丝垂在那里,就招呼几位同乡捞起一段漂浮的帆布风筒,两头用铁丝挂起来,做成一架秋千,几个人竟然并排坐到了上面,使肌体稍做一些放松,慢慢喘气。河南人张志强也想办法移动过来,坐到了帆布秋千上,又有几个人向这边爬过来。都想上这个诺亚方舟歇一歇。

秋千上人太多了,铁丝恐怕会断掉,但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把别人从这个避难所赶出去。一部分人坐不到秋千上,便将自己绑好,像蜘蛛那样挂在洞顶。郭海军说,谁也不要动,能睡就睡,要保持体力。万万没有料到,有个河南人可能意志混乱了。本来他的位置是最好的位置,离水面很高。但他躁动不安地爬来爬去,爬到于建华和郭会的中间,掉下去了。于建华一边说你爬球啊,一边和郭会把他捞起来,再挂上,让他别动。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爬来爬去,又掉下去了。其他人又把他捞起来。问他为什么爬,他惊恐地说,我总觉得那个位置不保险。

用老百姓的话说是,该死不由人了。第二次把这个河南人捞上去后,他又往远处爬,这次爬得离大家比较远,最后掉下去,死了。眼看着就淹死了。翼城的6个人都很理智,非常坚定地待在那里。

第二次水又漫起来,又到了下巴这儿。这对他们打击很大,觉得必死无疑。幸亏水不久退了下去。郭海军领着这拨人,在黑暗的巷道里慢慢转移,终于找到了王吉明他们那一处高地,找到了大部队。这次矿难无形中造成了许多救命恩人,大家互相救。有的掉下去了,喊上一声,老哥拉我一把!拉上来人就活了。

他们总算摸到了王吉明他们大部队那里。经过五六个昼夜的生死相依,他们和几位河南人成了一拨。大家无力地躺在那里。从一开始,郭海军就告诉大家,只亮一个矿灯,节省了电。他们这时才用掉两个矿灯。当时几乎所有自救成功的班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节约用电。让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静默不声。

作家黄风采访的一位被困矿工叫彭广仲,今年38岁,湖南新邵县人。他是那位带领炸炮的头头王吉明的连襟,也是王吉明把他叫到王家岭的。在被困的几天几夜中,彭广仲比较镇定,没有慌乱。黄风就问他,你为啥不慌不乱呢?

彭广仲说他受过培训。2005年在古交市马兰矿打工时,他接受过两次培训,一次培训一个月。原以为学学而已,矿上也只是个形式,对自己来说并无用处,没想到竟用上了。当初学的主要是事故预防、自救知识,要紧的是镇定。他说:王家岭对工人如果也按规程培训一下,保持这种形式,肯定会多活几个人。

彭广仲还记得一件事,说王吉明曾在一块铁皮上,用剪铁丝的钳子刻了字:“我们有80多人,电话打不出去,用倒卷皮带送食物。”落款是“普二队王吉明”。

那块铁皮是库存锚杆的标志牌子,宽1尺,长不到2尺。王吉明是在背面刻的。然后绑到皮带上,希望通过皮带捎出去。之所以绑到皮带上,是因为皮带动过两次,大家以为皮带还能运行。

彭广仲说,可是牌子绑上去,皮带就再没动。但这毕竟是一种知识,说不定就能发挥特殊作用。

黄风采访王吉明,得知了炸通支巷的具体情况:

困住以后,王吉明和大家紧急商议出路,得知此处另有一个支巷,因为暂时没用又封上了,情急之下,他们先打开口子,钻进去用炸药与另一条巷道炸通。因为没有支护,怕顶板塌下来,用的都是威力小一些的试爆药。一连放了五六炮。

王吉明干得好,如果不把巷道炸通,那一边大巷里的几十号人,很可能会因空气稀少憋死。那边的巷道炸通后,两边的人汇聚到一个洞里,有利于生存,有利于后来集中救援。

后来,有的矿工在暗夜中绝望了,说上面不会救咱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每当这时,王吉明就安慰大伙,说,咱们都是下煤窑的,要懂得保存体力,等待机会。

就是这位王吉明,随后还有更突出的表现哩。

作家玄武采访被困矿工李六六,他是闻喜县东镇人。同样说明经过培训的人,有下井经验的人,处理险情会大不一样。这位李六六快人快语,十分豪爽:我下过13年矿井。看到水上来了,我首先想到最高点,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我就骂:透你妈的乱跑个啥,眼睛瞎了看不见前面没顶了?

有个家伙在那里吓得不动,我过去踹了他一脚:傻啦?快死了你还不动!

我们待在最高点上,水一直涨,那种看着水一点一点逼上来的感觉,特别可怕,真正是钝刀子杀人。

王吉明和大家决定打炮,炸开巷道。我先进水里找风管。先关了综三队的阀门,拿走管子;走一截关一个阀门,最后关了总阀门。保持我们管子有压力。

王吉明带头,总共打了五六炮,呛得我喉咙干。三四炮后发现了希望,大家更有劲。我喊:这是唯一的机会呀,大家快来撬!

打炮的时候看了一下瓦斯表,表上瞬间20多。但是决不能停,反正是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一起死!

当时综二的工作面已经被水淹了,我抓紧进去拉出来一根风管。多拉出一根风管,特别重要。当时,一根坑木差点儿没砸在我腿上,砸到就完了。如果在下面受了伤,哪里能撑到最后。在综二的工作面我特地拴了一根铁丝,心想万一里面有人游出来,在这个地方他可以拽住铁丝喘口气。

王吉明最后一炮,轰隆一声,风呼的一下子胀进来,我一下子就晕了,啥都不知道了。别人给我戴上自救器后才清醒。

结果那边巷子出不去,那边的人过到我们这边来了。

为了保温,我割风筒布裹在身上,包在风筒里,暖和些。

在下面我们不让开灯,再黑再怕也不能浪费电,有人开灯费电就骂。

饿得厉害,就喝巷里的水。矿灯一照,见水里漂着油花,打水时我用嘴吹一下,其实屁用不顶,前面的油吹开,两边的油盖过来,没办法,喝吧。

我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像扭麻花一样,扭啊,扭啊,扭成一团了。肚子饿得发痒,越挠越痒。我估计与肚子自动吸收营养有关系。第三天,皮肤开始麻木,我用指甲抠胳膊,都感觉不到疼。

在井下,人一动不动也耗费体力。人在井下有一种毛病,浑身没劲,越睡越想睡,越睡越起不来,最后人就完蛋了。所以要时常振作一下,保持清醒。

在下面算时间,以为快10天了。最后有个人开始不停地叫唤,啊,哦,噢,很低的声音拉长了叫,分明是他熬不住了。不知道他多大岁数,若不是那时候获救,他肯定很快就不在了。

四位作家采访到的内容惨烈而又细致,是许多小说家和电视剧的编剧难以想象的。矿工们珍视生命,顽强自救,感天动地,最值得记述,值得赞叹。在有记载的井下坚守中,中国人之坚忍,令人叹为观止。前头讲过的淄博老矿工高润泽,井下坚持了11个昼夜;王家岭上,我和国家安监局政策法规司彭玉敬司长有过交流,彭先生说:2009年,贵州晴隆县新桥煤矿发生透水事故,3名矿工被困井下,竟然坚持了25天;而个体生命井下生存最长者,是1998年内蒙古乌海煤矿事故中的普通矿工杭平。这位杭平在井下居然坚持了33天13个小时。当时,大水将杭平和拉矿车的一匹骡子冲上一个小高地。时间一长,他试图用皮带自杀,却找不见上吊的地方,便想在骡子的脖子上吊死,那骡子偏不听话,他一勒绳子,骡子就跑掉了,杭平想死死不成。没想到,那骡子在下面也孤独得不行,竟然又绕回来与他做伴。最后那骡子也没有力气了,他便把骡子摁在水里淹死它。骡肉是好东西,可以吃,可是他没有刀具,用牙啃,啃不动,忽然想起自己戴着个眼镜,便用眼镜片将骡尸剖开,一条一条地,慢慢地吃骡肉,喝井下的渗水。就这样,杭平吃掉了这头骡子,直到被救,上来还瘦了40多斤。这件事成为世界奇闻,上海吉尼斯总部在1998年授予他“被困矿井下生存时间最长者”称号,颁发了证书。杭平现在是乌海市人大代表,儿子都10岁了,全家活得好好的。

当然,彭司长说,我们宁肯不要这样的奇迹。

我说,中国矿工创造出这般纪录,实在是太恐怖太残酷了。

不过,有了这些惊人的先例,王家岭的被困者和抢险者们,都增添了信心与希望。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矿难记载,见于《史记》中。凑巧的是,司马迁就长眠在王家岭附近那黄河对面高岸上,不知他伟大的魂灵在两千年之后——是否仍可感悟到大河对面这场灾难的痛楚?

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中写道:公元前179年,也就是汉文帝初年,河南宜阳有一个名叫窦广国的穷小子,在山中为富豪主子挖煤。同劳动者100多号人,皆为富豪家奴。白天,大伙儿采炭累极了,夜宿矿井旧窑中。突然间矿井发生坍塌事故,将熟睡中的100多人全部埋葬。唯窦广国一人“独得脱,不死”。

司马迁写出这段惨剧,证明中国早在两千年前的汉初,便开始了较大规模的煤炭开采史。这100多名死难者,似乎也可以视作中国煤炭史上第一代矿工殉难者。不过,司马迁老先生撰写这段故事,本来要说的是:这位侥幸逃生的窦广国,不是一般人哩!果然,不久后,窦矿工成了汉文帝的小舅子,也就是说,窦的姐姐做了皇后娘娘。大难不死之人,他的命该有多么硬啊!于是,在司马迁之后不久,东汉思想家王充,也在《论衡》中对此事津津乐道,他说:“夫积炭崩,百余人皆死,广独脱,命当富贵。”哦,命好命大,命硬命贵,命中注定,命中当分富贵贫贱,谁争也没用,咱就认命吧!“人的命,天注定”,这一古老说法,终于找到了源头——源于一场两千年前的煤矿事故。而这种“听天由命”的思想流传甚广,进而成为中国发展科学技术一大障碍。中国本是世界上最早开发和利用煤炭的国家,到后来,我国煤炭科学技术包括预防矿难的科学技术,却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历代统治者无不推崇这种认“命”思想,并逐步强化于域内臣民,教人不必珍视你卑贱的一生,不必抗争命运,你们不必向上索要什么人的权利或者尊严。还看煤炭业,历代窑主矿工,都将道教教主太上老君奉为大小煤窑的“司命窑神”,建庙呈香,传之久远。记忆中,我所熟悉的山西长治、晋城地区,凡开煤窑,诸事先不说,总需先给“窑神”把小庙修起来,把高香点起来,把头磕起来,祈祷平安保生灵吧。在各省市广阔产煤区,均无例外。

可叹眼下,任你烧高香磕响头,也救不出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