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羊皮筏
黄浊的激流对高原说
这就是你给高原男人安排的命？
羊皮筏靠在岸边……
羊奶挤干了让儿子们泡在奶酪里
羊肉风干了让老爹们醉在酒杯里
羊毛捻成线让婆娘们吊在线棰里
只剩这一张张皮
让男人们的命运浮沉
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又当水鬼
一切都奉献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
又是一只羊扔进了狼群
汹涌的浊流是一万条苍灰的狼
追逐着撕咬着扑抓着
早已舍却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
在激流里再无死的恐惧
羊皮，弱者的象征
然而将一切都与生命同时奉献
之后的之后，何等英武矫健
男人们登羊皮筏而入激流
而冒险而骁勇而高昂头颅
因为奉献而自豪于生存的男人啊
不知是羊皮筏浮起你的命运
不知是你的命运给羊皮筏于生存
浮浮沉沉中我的眼眶湿润
当儿子当父亲当丈夫再当水鬼
这就是高原的灵魂之昭示
你这让人爱又让人恨的滚滚激流
1989
2石兽
将军的黑马永不再踏出蹄印
马蹄声在古筝弦上驰骋
断碑
孤坟
野草
只有石兽与将军生死相随
生为冤家死为知音
坟草依然青青如那一瞬
瞬间飞箭射穿雄豹的心
狂啸者豹
狂饮者将军
狂舞者胡旋女
就在这豹血变黑的地方
将军营帐石化为坟陵
一代枭雄是土中几根白骨
雄豹却永远看守这军帐
断碑
孤坟
野草
在没有人的风高月黑夜
荒原传出裂心撕胆之啸
生为冤家死为知音豹与将军
命运之箭串起两颗阳刚之心
一段英雄史
一曲无尽恨
一堆白骨冢
男儿来此莫以酒奠雄魂
焚一首岑参诗让将军夜读
1989
3清癯的背影
——致杜甫
南方九曲回肠的小巷
让我看不到你的脸庞
只是你清癯的背影
总挑逗我的诗行
寸断的不是你的柔情
寸断的是我千缕目光
望……
望……
望……
直望到一支低翘的灰檐
刺穿我的梦境
那是一只老燕
折断的翅膀
我的心巢总为你敞开
乳燕可衔来了春泥
1989
4断镐
一柄铁与木组合的十字架
铁不吮血就只能长锈
木不喝汗不会发绿叶
废弃的工地
为残阳立碑
悼那不开花不结果的岁月——
举起它的是我
血和汗任它尽情吮吸
我那个肌肉与骨骼支撑的世界
我是上帝，上帝是我！
青春就这样为严寒
掘了一个墓，立起了
立起这断镐的十字架！
1989
5“法西斯”
步枪失去了肩膀
只好撑拐杖靠着墙
军刀失去了手掌
只有慵懒地躺地上
钢盔失去了头颅
只能任风穿过弹孔歌唱
走出博物馆
我问孩子：“懂了吗
什么叫法西斯？”
广场上的鸽子望着孩子
不知它们听没听见
孩子的答案
“把步枪创造出来
首先打中自己的胸膛
舞动军刀的时候
割断了自己的颈项
戴上钢盔却取下脑袋
就是这么个怪物！我想”
我看着这孩子
惊诧他奇特的回答
真实的历史更加奇特——
比国际法庭更严厉的审判
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词汇
最终被孩子变成一首诗！
1989
6时间到了
我们的一生如此忙碌
忙碌地逃避
一句偈语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幼儿园
把星期天关在木门外的黄昏
时间到了，电铃声
收起了桌上试卷上的惶惑
时间到了，绿旗儿
摇走了列车上的亲友们
时间到了，手电筒
晃动着幽会中的公园
时间到了，老大夫
拒绝让我们去病房
时间到了，退休证
带走了上班习惯
时间到了，儿女们
站在床边哭泣
啊，时间
到了……
也许最后一次才是
来自上帝或天国的声音
但这一次谁都没听见
像逃学的孩子那么坦然
1989
7棋的悲剧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写着：马
马没有腿儿
只好让别人夹着跑
然后啪地掷到棋盘上
哟，好疼！
规则是记牢的
棋谱是烂熟的
只是命运不是自己的
明知这一步错
偏偏没办法说
哎，臭招！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
舍车马保将帅
输赢都是挨吃的货
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
呀，如果！……
1989
8最后的年轮
油锯的牙齿很古典
优雅地解剖生命
把春花雪月走来的岁月
嚼成纷飞的木屑
树的呻吟是绅士化的
淡淡的松脂香味
让屠杀变成抒情
年轮如一幅军事地图
袒露一个站立的生命
一圈复一圈的包围
一次又一次的突围
让人想起报纸的花边新闻
聂卫平先生吸着氧气
掷下一枚黑子……
1989
9敛翅的鹰
敛翅骤落危崖
爪如松根嵌入石缝
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
折褶荡啸云霄的浩气
折褶英雄未泯壮志
也折褶孤独折褶寂寞
折褶追求者的目光和风！
骨缝里也有几丝悲怆
血液里游弋欲望的蛇
俯瞰这混沌苍茫的世界
没有闭上的一双眼
是群山上浮起的星
蓦然双翅轻展
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
消失于残阳殒灭的
沉沉深渊……
1989
10泰山顶听天街风啸
一夜风啸人难寐
气度不凡的天风
吹我成鱼——
一条在风中挣扎的鱼
在音乐中游弋的鱼
误入天国的鱼
一条找不到自己今夜梦的鱼！
游不进梦，因为风
难觅自己，因为风
是风声鹤唳却有万千豪气
从天庭直落九霄的风
从石头冲窜苍穹的风
从老树中发芽的风
从小草上跌落的风
更有来自鼓来自钟的
才配成这天街天风！
是石碑们在合唱苦难风流？
是吟哦帝王巡幸的十八盘？
还是挑夫的长喘
还是朝香的低喃
高亢奔放深沉委婉低回浅吟
……
啊，莫不是蒲松龄
留下一盏孤灯
唤出万千精灵？！
夜宿天街不寻梦
长卧天街听风啸——
这一夜长如五千年
又短似一声鸡啼
1989
11泰山飞云
疾！泰山飞云……
乱！云飞泰山……
狂！泰云飞山……
——从深涧窜出的幽灵
苏醒于霞光曙色中
披着长长的纱巾
乘着时间之翼
向上腾飞
好个疾好个乱好个狂
活了这满山的树
满山的花与草
满山的石头
连碑上钢凿的碑文
也舞蹈为狂草劲书！
在云海中惟一沉重的是我
遐思已随云朵飞扬远驰
去听寺中湿润的钟声
在朦胧中悄然发芽
长出历史之果
苦并且涩
啊呀！历史也这么飘然而来
又这么疾飞而去
惟留这泰山
与我的心……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