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旗阿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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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背夫泪(3)

立刻就见几人的头上脸上冒出血来,惨不忍睹,多么吓人恐惧的场面。眼看就要打到次仁曲珍,阿姨只好挺身而出,用身子挡住了小次仁曲珍,向管家哀求道:“求求大老爷,你就高抬贵手饶过次仁曲珍吧!她还年幼打不得呀!”魔鬼一听更生气,几大皮鞭打来,几道血痕就留在了阿姨的身上脸上,然后又几皮鞭打在了小家伙身上,嘴里还大声号叫道:“年纪小就别出来做事,你可知晓,那死家伙掉下悬崖的货物,给老爷造成多大的损失、多大的伤害吗?打死你这个小蹄子!看你们下次谁还敢粗心大意。”早就吓破胆的次仁曲珍哪还敢吭声,缩成一小团,胆战心惊地连忙躲在了阿姨的身后,可还是没有逃脱魔鬼的皮鞭,重重的一皮鞭打过来,小次仁曲珍稚嫩的皮肤就裂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流淌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即遍布次仁曲珍的全身,一摊尿水从裤脚流了下来,身子也颤抖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唯有睁着大眼紧紧盯着魔鬼,任凭他肆无忌惮地施威……唤醒的回忆中,次仁曲珍对生命的冷漠与淡泊,全在于生活压力与生存尊严之间的一种无奈选择,亲人的惨死,都是过去旧社会给阿妈啦在心理和身体上留下的伤痕。对于这一幕,阿妈啦到如今都淡然地一语带过。即便在当时,此事也很快过去。因这样的惨剧经常发生,邻居、乡亲、尼泊尔背夫,常在这条路上的山涧消失,司空见惯了,摔死一个奴隶算得了什么,打死杀死几个奴隶不就好似踩死几只蚂蚁一般。

生活的艰辛,岁月无情。为了躲避沉重的赋税,大多数奴隶采取结队绕路躲避关卡的办法,虽然路上有照应,但往往由于人多易发现而被一齐抓住。大家只有又一次在皮鞭下告饶,疼痛哀号回荡在山谷中,所有这些在次仁曲珍的心中久久无法散去。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粮食,次仁曲珍他们采取了一种最危险最极端的交换方式——独行或走夜路。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在苦难的

环境夹缝中生存下去。

一个女人在漆黑夜里,在悬崖边上负重摸索攀行。驮重的牛马累了,主人会喂以饲料,甚至是精料,可他们呢?横尸荒野是正常的事,死了如草芥,牛马不如哪!主子只担心货物,获取暴利。

他们为了生存又必须在生存边缘冒险徘徊,并让这种冒险一直延续到中尼公路修通。

他们对曾经的冒险,感触颇深,因为这种痛永不能弥补,光阴不可能倒退。如果能够,唯有好好珍惜现在,因为昨天已成过去,只有现在才可以好好把握,好好善待。

7岁的那年春天,阿妈啦隐隐约约有了童年的记忆。

她开始记得他们一家人生活在樟木的情景,横七竖八的狭长且陡峭的街道上、山坡上,一座座破败的房屋。早晨从一些院落里飘出来的炊烟,渐渐地,背夫们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早晨的尘烟里了。

次仁曲珍记得大人们走后,四周的嘈杂声渐渐落了下去,山坡恢复了平静。太阳逐渐升高了,一些小鸟在院落里和墙头上叫着追过来追过去,似乎有着它们自己的纠纷和欢乐。她与小姨结伴上山砍柴、砍竹子,偶尔唱几首夏尔巴民歌,抒发一下自己的忧伤落寞和无奈、与生俱来的命运。

有时她俩和小伙伴们一同跑到樟木桥的边上,会看到波曲河水哗哗流淌。回到家,看见妈妈坐在院中小凳上,正俯身编织竹器,那个背篓可以换回全家三天的口粮。

妈妈那时四十来岁了,勤劳朴实,但脸上没有血色,衣着也很破旧。她回家没有抬头看妈妈,忽然,妈妈剧烈地咳嗽起来,起身跑到墙角,吐了一口带血丝的痰。次仁曲珍似懂非懂地意识到:妈妈病了。

接下来的岁月,次仁曲珍的回忆里多了草药的味。她常常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什么,盼望阿妈能得到神灵庇护,逢凶化吉。

光阴就在野菜和草药的味道里、懵懂里煎熬着,阿妈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但对次仁曲珍的爱却丝毫未减,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有一天,次仁曲珍望着母亲问道:“咱们农奴为什么这样苦呢?”

“那是咱的命不好呀!”阿妈不在意地愁悒悒地答道。

“这不对。阿妈,你说农奴多还是头人多?”

“那还用问,自然是农奴多。”

“那为什么多数人要受少数人的欺负呢?”

阿妈随便支吾了几句。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提出这些很少有人问及的事。更使阿妈难忘的是,有一天晚上,次仁曲珍深夜从聂拉木宗背盐巴回来,在她耳旁悄声说:“阿妈,你说像头人这样的人,该杀不该杀?”母亲对女儿这个问话感到很惊讶,可是一想起眼前的苦日子,她顾不得去管女儿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愁苦地叹了口气。

在樟木山坡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来年,被人们砍伐过的地上,又野性茁壮地抽出了绿色的嫩芽。

在山坡上、山麓下,点缀着如同星星点点一般的村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尽管这山上有无数生长出来的财宝,次仁曲珍和大多数农奴一样,还是没有柴烧。有权有势的头人,在肥沃的山地上、繁密的草木中,任意埋上一块石头,做下一个记号,山和地就属他们私有财产了。贫苦农奴悲愤地唱道:“太阳照到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土地;河水流到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土地;山影遮到的地方,是三大领主的土地;苦命的农奴啊,连一块脚板大的土地也没有!”

次仁曲珍小的时候,当她还在睡梦中时,阿妈就起身顶着满天星星上路了,几天后阿妈又随着月亮的阴影回来。长期痛苦生活的磨难还有头人的不断迫害,使这些贫苦的人们具有一种能忍受任何强加税收的本能,他们相信该穷该富是命中注定的,自己是没有力量也没有能力来改变的。他们像绵羊一样驯服,像草木一样任人摆布。

次仁曲珍8岁那年,阿妈曾带着她到过几次聂拉木宗,去了尼泊尔巴尔比斯镇,一路上和阿妈说着话,阿妈总带着亲切的笑容,那是一种无奈的苦笑。因为母亲,就是那个背起家庭重担并走完一生的人;母亲,就是那个用尽一生时间,想使你和这个家过得更好的人。是呀,次仁曲珍的母亲很普通,普通得就像路边的一棵小草,默默无闻;她虽没有显赫的名声,也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在她的心目中母亲是伟大的;虽羞于表达,疏于张扬,却巍峨持重,像喜马拉雅山一般!次仁曲珍沐浴着母爱来到这世界上,又沐浴着母爱长大。可以说,母亲的爱如同太阳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给予她力量,给予她温暖。

3月初的一天,吃晚饭时,阿妈对她说,明天要去巴尔比斯背盐巴,让她早点睡,明早早起。一想到这,路途劳累都烟消云散了,多少烦心事,仿佛在这一刻全然忘却。那时的她还处在对事物的新鲜感和兴奋中。

她们在路上走着,阿妈走在前面,次仁曲珍在后边跟着,一路上都不愿说话。手里拿着一束刚从树上折下来的花,膝盖上磨出血了,她全然没当一回事。身体单薄的她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衣服。

她暗想,富人家的孩子有新衣服穿、酥油茶喝,像我这样的穷人为啥连一顿饭都吃不饱。回到家中,她对着门外的树阴发呆。青春少女的朦胧憧憬与苦难生活的犬牙交错,让她陷入一种顾影自怜的情境之中。花开花落。次仁曲珍每次从巴尔比斯背青稞回来,都能带回来一些异国他乡的新鲜事。

与卓玛小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俩经常结伴到聂拉木宗,然后到尼泊尔的巴尔比斯小镇,9岁的次仁曲珍和15岁的小姨,一路上,光着脚,累了找个宽些的地方歇歇脚,饿了吃些随身携带的土豆、糌粑和野菜,渴了喝上几口冰凉的山泉水。两个年少的孩子,天真无邪。她们每天的渴望就是晚上能睡个踏实觉,能有一碗粗茶淡饭,填饱肚子是最大的奢望。

在旧西藏,农奴们有永远支不完的差、缴不完的税。三大领主统治下的农奴们,和她俩一样动不动就会受到头人皮鞭的抽打。

那个夜晚,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小镇上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的叫声,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次仁曲珍和同伴结伴背着青稞去聂拉木宗换盐巴。返回樟木的那晚,没有月光。周围是毫无光亮的黑暗,她俩带着恐惧和匆忙行走着。同伴在路上邂逅了死神,一声惨叫,摔下悬崖。倾盆而降的大雨,不知道是对同伴的哭诉还是对整个西藏黑暗的农奴社会的控诉。在松涛的呼啸中,更显得凄怆而悲壮!

一股伤心和愤恨涌上来,她感觉不到寒风怎样把她的头发甩来甩去,任意扑打她的脸。次仁曲珍走走停停,不寒而栗,生怕摔倒在半山腰丛林的小路上。单薄破烂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呼吸紊乱,摸索着继续前行。次仁曲珍想,诅咒什么也没有用。今晚,她要走出这段漫长的死亡随时降临的路。虽然东方已经泛白,但在樟木沟里,却还是那样的昏暗。

时间过了很久,天空依然一片黑暗,风还是那么猛烈,雪照样那么大,次仁曲珍摸了摸自己已经变得有点冰凉的手臂,她对这个世界的寒冷已经一点也不惧怕了。突然,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饿狼叫声从远处传来,让次仁曲珍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惊吓、恐惧、怨恨一股脑地袭来,她不觉后退了几步。暗想,狼群快来了,这可咋办?啊!听外公讲过,狼最怕火了!对!烧一堆火狼就不敢靠近了。想到这,她立即找来一堆干树枝,又从松树下抓了一把松毛,取出火柴就想点燃。正当此时,她从一蓬树后发现了几双发绿光的眼睛,她意识到狼群已来到跟前,一切晚矣。

凭她的经验生火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转身往一棵大树上爬。说时迟那时快,头狼跳起几尺高,也扑了上来,正好咬住了次仁曲珍的草鞋,好险哪!就差那么一点点。

次仁曲珍拼命往上提,可狼死活不放,眼看另一只狼也扑过来了,情急之中,她只好把鞋子脱给了头狼。凶狠的头狼摔了一跟斗,其余的狼也跳跃了起来。小次仁曲珍立即爬到高处安全的树枝上,可狼群硬是不离开,不停地摆动着尾巴发出“嗷嗷嗷”

的叫唤声,不断地向上跳跃,围着树转圈圈,吓得小曲珍差点掉了魂,不断地呼喊着求救,直至喊得声音嘶哑叫不出声。

后来,天逐渐亮了,小次仁曲珍以为,狼群该走了,谁知,化了阳光下的雪,难化阴暗处的霜,狼群依旧虎视眈眈舍不得离开猎物。直到回来寻她的人们走近,五只大灰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头顶的雨略有息止,月光一点一点地向西走着。在前路茫茫的恐惧中等待,变成了一种永无止境的煎熬。黑夜如狱,孤魂野鬼伫立四野。当头人森严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的时候,却正是雨霁天晴的那一刻。阴霾退却,云雾散尽,金色的阳光宛如凌厉的尖叫声,直直刺疼了她的眼睛。次仁曲珍因掉了货物又一次受到皮鞭的抽打。那些最无耻、最卑鄙、最残忍的方式,在血腥的空气中,一次次放大、一次次变异,愈发恐怖。

头人似乎看出她的恐惧,所以笑得更快意,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掠食者,带着阴险的迷惑的奸笑,从容不迫地向她走来。受到皮鞭的抽打,她几乎昏死过去。幸运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躲过皮鞭,却避过了挖眼、剁脚、断手等酷刑。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身边的一切渐行渐远。所有的声音仿佛从远方而来,又像飘在耳边。整个人像沉在水底,又像被人掐断了喉咙。她如同躺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四周的一切瞬间黯淡。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家里的破屋里,身体极度虚弱。山村的夜风拂过指间,有冰冷的触感。妈妈在给她做饭,嫣红的火苗在炉膛中婆娑起舞。被风吹散的灰烬好似黑色的蝴蝶,在茫茫的黑夜里翩翩而飞。

看着女儿忧郁的脸,妈妈知道她内心的痛苦。

那天晚上,她全身一直在不停地抽搐、悸动。望着遍体鳞伤昏迷的女儿,妈妈不停地为她擦洗伤口,除去血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把伤口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妈妈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无奈地轻轻擦去而往肚子里咽。妈妈好似一尊菩萨,静静地坐在那儿守候着女儿,一整夜未合眼。

次仁曲珍睁开眼看着母亲,是母亲给予其人间的第一缕关怀和温暖,她让其一出生便感受到无边的爱,为孩子撑起了一片美丽的天空,让孩子看到这个世界最美的一面。

可悲凉的世道,农奴就是头人案上的羔羊。苦涩绵长,如诉如泣。经历了那么多艰辛的岁月,经历了那么多痛苦的时光,也经历了那么多无法言说的屈辱和伤痛,也不知前面还有多少凄风苦雨让人品味不尽的黯淡,次仁曲珍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

有人说,母爱如海,那是因为她有包容一切的胸襟;有人说,母爱如烛,那是因为她呕心沥血,燃烧着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有人说,母爱是阳光,那是因为她温暖身心,给人力量。用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事物来比喻母爱,都不过分。但是她更像是春雨,是一种执著,默默无声,不计回报的付出……母爱是伟大的,母亲的心永远是向着孩子的,孩子受伤疼的是身体,但母亲却疼在心里。孩子是母亲的全部,孩子就是母亲的生命,如果孩子没有了,母亲会一生活在痛苦的记忆当中不能释怀。母亲在用自己的生命,时刻保护着次仁曲珍的生命。在一个个危急时刻,她第一想到的是孩子,而不是自己。整夜守候的姿势,倾注了全部的爱,既伟大又永恒。

记得有位诗人这样写道:“让我怎么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让我怎么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捧起一朵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伟大母爱的付出是无法衡量也无需衡量的。有种幸福叫感动,留给次仁曲珍的是,好好保存这份回忆。当繁华落尽,静坐灯下,她又想起了母爱的伟大,这份感动延续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