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聂拉木县志介绍，1951年，旧雪巴（西藏地方政府驻县直接领导）在聂拉木设立检查站。由雪巴负责领导，同时行使宗本（相当于县长）职务，兼管刑事执法和地方政府一些事宜，征收进出口税。原西藏地方政府每年拨给雪巴盐巴1万多斤，仅聂拉木口岸出口的食盐就达95万斤，换进粮食67万斤，出口的食盐，供应尼泊尔北部居民，进口的粮食，约20万斤供当地居民食用……这说明了当时低下生产力中食盐的地位，也证实了很多像次仁曲珍一样的背夫在悬崖边上挣扎的命运。
噶厦旧政府还规定，从聂拉木宗到樟木，每个14岁以上的奴隶一年必须为政府服一次送盐的差役，年老体弱的人必须找人替代。介绍到这里，次仁曲珍老人轻轻松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用手擦了擦汗水，皱了皱眉头，擤了一下鼻涕，甩了甩手，挽起袖口，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额发，我清楚地看到这片头发相对于其他生发的部位要稀疏得多，一道勒痕显而易见。后来的日子，老人家常戴一顶黑白相间的帽子，目的就想遮挡此勒痕。
背夫的命运可以说一路与死神相伴，贩运的过程中往往要付出生命代价。在那个人吃人的黑暗社会，次仁曲珍根本无力抗争，只能过早地承受起一名背夫的悲惨命运，和乡亲们一道，常年在樟木沟到聂拉木再到尼泊尔的那条窄小悬空的栈道上来回奔走。
这路不知浸透着多少农奴同胞辛劳的汗水和辛酸的泪水，也不知洒下多少农奴的鲜血！
在背夫的队伍中，次仁曲珍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黑暗中蹒跚着向前行进，是那么单薄。一次次战战兢兢地弓着身子，扶着峭壁，一步一挪地把食物和生活用品“背”回来，常年背夫生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堵高垒之墙。
虽然她也曾哭泣过，看过鲜血，见过流泪的脸，听过无奈的叹息，可是她却用永不屈服、永不言败的姿势，用步行天下锤炼出坚忍执著的性格。
几年前，樟木来了几名探险爱好者曾想重走当年的背夫之路，可没走多远就望而却步，放弃了整个探险计划。他们感叹地说，很难想象，当年次仁曲珍阿妈啦和所有的背夫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条件下，竟然在这条所谓的“路”上走了无数次，他们才是真正的探险家。
曾经多少花开花落，曾经多少悲欢离合。今日风雨依旧，谁晓得何时才平静？
五
背夫的命运、解放军修路的情景和工作队宣传共产党政策的那些日子，是那个时代给阿妈啦心中留下的最为深刻的记忆。
有一次，次仁曲珍和长她6岁的小姨拉姆卓玛出远门背盐换粮食，拉姆卓玛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道：“此去路途遥远，很难走，一定要小心，安全第一，你们也听说了这一路上经常有人掉下悬崖而丧生，连尸骨都无法找到的哟！你俩要相互照应好对方，知道吗？”拉姆卓玛不耐烦地回答：“爸爸放心好啦！这事我知道，爸爸你都交代多少遍了，我一定小心，会照顾好次仁曲珍的，闭上嘴巴歇歇吧……”次仁曲珍生怕外公生气，慌忙上前打圆场道：“外公你放心好啦！别看我年纪小，可在这条路上已经来回好几趟，不都安然无恙吗？”外公点了点头，心里想呀，真是苦命的孩子呀！不是你阿爸阿妈去世早，你这棵嫩芽还不该受这等苦呢！也不至于过早地走上如此艰辛冒险的背夫之路。可如今我已年迈，有些心有余力而力不足，想上路管家也不允许我上了，包括次仁曲珍你都是在我多少次哀求管家，才让你提早踏上这条路，让你去换点碎银子花，买点粮食吃，时间也不等人，马上就要过藏历新年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也给你们带着路上吃了。唉！真是的！命哪！这都是命哪！佛祖安排好的，所谓天命难违哪！福乃三宝赐，苦是前世定。想到这，老人的眼里闪着泪水，侧过身子发话道：“是呀！次仁曲珍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好样的！”次仁曲珍看着老人家眼里的泪花，也有些伤感地回答：
“怎么啦？外公呀！以前你可没有这样婆婆妈妈过！”老人家被次仁曲珍的话刺激了，暗暗思量，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可否知晓，当你们一走上这条鬼门关般的路后，村庄里留下的所有人就得开始为你们烧香拜佛祖，通宵达旦，天天如此，日夜不能入眠，时时提心吊胆，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扳着数过，生怕你们出点什么事。想到这，老人家几声呸、呸呸、呸呸呸之后，又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这张臭嘴巴今天是怎么了！啊啧啧啧……”从小就懂事的次仁曲珍寻思，外公把这点仅剩下的粮食都给了我们，这大半月的时间他可咋办呀？又得挖野菜，吃那些难以下咽的苦而有些涩的野菜、果子了，更让她担心的是这段时日以来野菜都被大家挖得所剩无几。正如古语所说：“放牧山野的牛羊，失落门后的斩璁玉。”外公的身体虚弱，身子骨多病，说确切一点就是积劳成疾，家里又没钱治病，唯有自己上山采集一点草药熬着喝，已煎熬好久好久了。这次去我跟卓玛小姨商量好啦！一定要从聂拉木带些药，好好地给外公治疗治疗，养好病才行哪！而后再给家里添点过年货。想到这些好事，小家伙把自己那份干粮中最大个的土豆，悄悄地放入了又破又旧的铁锅里面，嘴里喊道：“小姨我们走吧！外公我们走啦！”
老人家微微点了点头，嘴里不停地念着经文，把两条陈旧的哈达献给她们。又用手势示意她们可以走啦！可她俩还没跨出门口，他又吩咐道：“你俩要相互照应好，我已经跟邻居家的玉珍阿姨说好，她也答应照料你俩！”
老人家听着远处孩子们的回答“好的！爸爸放心！外公放心！”的声音后，才算若卸了重担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可没等一会儿，他老人家的心里还是感觉不踏实，于是走到屋子的一角环视了一周，生怕她们遗忘了什么。想查查她们的草鞋忘带了没有，衣服添加了没。看到没落下什么，心里才像落了一块大石一样。确实也折腾了大半天了，难怪衣食父母心哪！可就在他回转身想歇一会儿时，一不小心，把家中唯一煮饭用的饭锅碰掉了盖子，一个大土豆立刻映入他的眼帘，吃惊之余，一把抓起土豆一看，心里就明白一切了，大惊失色，这不就是给次仁曲珍准备的路上带的干粮吗？老人口里喊着：“这孩子不想要命了，这可咋行？次仁曲珍！次仁曲珍！”就拔腿往外追，可此时已经晚啦！
背夫的队伍早转过山头走远了，次仁曲珍她们已听不见老人家的喊声了。
一路折转回来的老人家满脑子的懊悔，暗自思量，这孩子心好，知道疼人家、温暖人心，可也是傻哪！这条冒险的路是来不得半点闪失的呀！这个土豆可是你一天的口粮，辛苦不说，你本身个头就小，即便吃饱喝足也赶不上人家，何况还将饿着肚子哪！
这苦命的孩子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你以为这样就孝敬外公了，外公我都活了一辈子，还担心我没有吃的，没有吃的我可以挖野菜充饥，野菜挖不到，可以挖草根吃呀，最起码不会饿死是吧？可你就不一样了，是要紧跟着大队人马的，如走不动落下了，就没命了晓得吗，傻呀傻！净做一些傻事，外公毕竟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自古背夫的路可以说是一路与死神相伴的呀。老人立即跑到简易的佛龛前烧起了香，添了净水，取过转经筒，缓慢地转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经筒跪下，双手合十，做起了祈祷，祈求佛祖保佑两个年幼的生命，一切顺利，吉祥安全，平安归来……事也凑巧，次仁曲珍没被饿死出事，虽然干粮不够吃，但她吃小姨死后留下的那一份而逃过一劫。反而卓玛小姨掉下了悬崖出事了，让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昏迷了好几次，直到欲哭无泪，加之原本就病弱的身子，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这是后话。
一行长长的队伍行进在山间，年幼的次仁曲珍和小姨头顶重物，紧跟在大家后面，匍行在崎岖的山路之上。
好似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山峰，直插云天。陡峭险峻的山路，有时悬于山岩之间，穿崖而过，有时横山而绕。“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这儿也黯然失色，华山险，有攀援时的手触之处，可这儿全无手攀之处，只好屏住呼吸，每前进一步心跳加快一次，就是一个惊叹号！可队伍还是毅然前行、前行……有人偶尔踏落了石头，只听得到刚滚落时的响声，却听不见落底之音哪！陡峭的悬崖深不见底，万丈高耸的山峰绵延起伏不断，一座接一座，威武、雄伟地矗立在边界的尽头……一面行走的拉姆卓玛还向身后的次仁曲珍说道：“次仁曲珍要小心哟！下面可是万丈深渊哪！行走此路，只能往前看，万万不可往下看，否则会令人毛骨悚然、提心吊胆……”小次仁曲珍停顿了一会儿脚步，把压在身上的重重的竹筐往上抬高了一点，稍稍觉得舒服了一些似的，再用衣袖擦了擦往下滴的汗水，满脸通红地轻声回答道：“拉索（“好的”之意）！拉姆卓玛小姨！”
高耸的山峰云雾弥漫，让人望而生畏，背夫的队伍翻过一山又一山，总以为快到达目的地了，哪知一峰接一峰，总有五六峰之多。正当还很年幼、身子骨弱不禁风的次仁曲珍确实迈不开步子就要瘫倒在路上时，前面的大队人马已经在一个山弯里地势稍微平一点的地方停下来休憩了，次仁曲珍使出最后一点劲，小跑似的跟了上去。这时，拉姆卓玛也上前来帮忙，想把次仁曲珍的背筐放平稳了好休息，刚放下沉重背筐的次仁曲珍顾不了许多，躺倒在了雪地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子冰冷起来，因汗水把她自己的衣服浸湿，遇降雨冷风缘故。还没等她缓过劲来，拉姆卓玛又催促道：“次仁曲珍，快点起来，赶紧把你放好的土豆吃了，不然你就更没力气了，咋到得了聂拉木呀！”次仁曲珍听到小姨的话，坚持着立即一骨碌爬起来，扒开草丛，从石头底下取出自己来时就放好的几个烧好的土豆，又伸手抓了一把雪，胡乱地囫囵吞枣一般狼吞虎咽起来，没等她吃完第二个土豆，队伍又开始前行了。她俩只好紧紧地跟在后面。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谁掉了队，就离见阎王不远了，不说路途远，原始森林里凶猛的野兽出没伤人也是常有之事，已有不计其数的背夫丧生了。
背夫们向头人交税，还得替头人去贩盐，把竹筐换成60斤的盐包，然后继续行走攀爬在悬崖边全由一根一根楔入山体的木桩搭成的悬空栈道上，丝毫不敢停留地往前走，一有闪失或耽误了就不能按期抵达，要受重罚与挨打，皮鞭伺候和克扣少得可怜的工钱。所以，大家只好披星戴月，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地赶路、赶路。
大队人马来到了悬崖的拐弯处，走在前面的邻居阿姨有些担心便说道：“拉姆卓玛你们要谨慎些，这地方是整个路程中最险最难走的一截路段，通常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点哟！”紧跟其后的拉姆卓玛回答：“拉索！阿姨我们知道了！”接着又向身后的次仁曲珍嘱咐道：“次仁曲珍你可要当心，千万不可大意哟！”
“唉！卓玛小姨！你也要小心！”
此时，次仁曲珍的邻居阿姨刚刚跨过一根布满积雪的木栏杆，脚滑了一下，差一点失足，却在危险时刻，伸手扒住了一块凸出的大石才算安然无恙，情急之下又回头向后急喊：“小心哟！小心！这里很滑，很危险！”可话音未落，眼看着拉姆卓玛已赶了上来，无法刹住脚步。就在这一瞬间，惨剧在次仁曲珍面前发生，拉姆卓玛脚下一滑，没踩稳前面岩石上一根木桩，“啊”的一声尖叫后，连同货物坠下了山崖，跌入沟底汹涌的河水，消失在汹涌的波涛之中。
次仁曲珍惊呆了，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场面太可怕了，眼前一黑差一点点也坠落，庆幸的是她伸手抓住了一根树枝丫，才稳定住倾斜的身体，挽救了命悬一线的生命……一回到樟木，次仁曲珍再也控制不住自我，几声惊呼尖叫过后，号啕痛哭起来。阿姨慌忙劝说道：“此次拉姆卓玛连人带货掉了下去，这种情况可千万哭叫不得，若是被管家那恶魔知道，就不得了啦！被打得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果不其然，经次仁曲珍这一折腾，老爷的管家真的闻声而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男女老幼，号叫着挥动起皮鞭就打。阿姨心想，这回坏了，想蒙混过关已不可能，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一来，不只是次仁曲珍她们一家人遭殃，恐怕大家伙儿都得挨皮鞭！是呀！这些奴隶主哪管奴隶的死活，他们要的是货物，看重的是金子银子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