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眷念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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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踩生

印象本属淡漠,又是远亲,近日却常常想起五姑来。

五姑来我家,好像总是在春天,从窗南的草甸子走来。春天有风,外面很冷,屋子里也冷。她穿一身灰色的长衫,齐耳短发,进屋就盘腿坐在炕上,和母亲说些什么,记不清了,水不喝,烟也不抽。那种气氛,那种格调,让人以后很难想起。

那时的我,很孤寂。四近没有谁家,和孩子们玩的时候很少。赶上星期天,外面又下着小雨,上学的姐姐总爱用下巴咯我的头,然后我们对着朦朦的雨帘发出单纯的笑声。要是晴天呢,我就想过,窗南的草甸子,能不能像那次有野鸭子飞出呢,那里肯定有野鸭子蛋,可我不敢去,怕狐狸和狼。

成年的时候,有人突然叫住我,像点破迷津似的:你是寡妇踩生,不然………踩生,是第一个探望出生的外人,最好是家境平和的,当然,大富大贵之人更好。

终于想起五姑。

我多么想在有风雨的时候,出现灿烂的桔红色,在干渴的时候,只要往前走,就有一片青青的水草地。五姑,你来看我,咋没晚些来?

我沉默了,不愿再想起五姑。遇有心境不顺,又怨恨起五姑来。

一天,亲属接到五姑的来信。大意是说,得知他的表哥我的爹爹去逝的消息,可怜我们几个儿女早年丧母,爹爹又没尽享天伦之乐急赴黄泉,几千里之外不能奔丧,悲痛之余,不仅想起老家过去的时光。信中提到冬日里我出生的第三天,她看着母亲头扎红带,托着虚弱的身子,用小勺把亲手捣碎的高粮米饭浆汁送入我的小口,十分心疼我这个没有奶的孩子。又说,她来那天,在院子里徘徊了好一阵子,但听到我的哭声,忍不住了,索性推门走进屋子,不知犯了冲撞没有,一定让回信转告我的往昔和近况如何。

我开始寻找五姑。

听说她二十几岁就守了孀居,有一儿一女。那光景很是凄惨。推而想之,在送葬的人群里,一定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女人,哭得叫人心碎。年年清明节,都会有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女人,跪拜在坟前,将纸钱儿烧化了,风中翻飞的黑蝴蝶,拥着满是泪痕的脸。她家境贫寒,靠几亩田地生活,没了丈夫,又拉扯两个孩子,全凭她一人操劳。和我家即使相隔几里,也不能时常相见。虽已成为过去,其情亦可悯可哀。

前些天,老家那边来人捎口信说,五姑年近七旬,日渐衰老。好在两个儿女早巳成家立业,外孙女开了编织店,孙子一脸憨气,扛200斤麻袋悠悠地走,这给五姑带来极大的快乐。还说,什么都不求了,总是觉得对我有多大的欠疚,时常背着家人为我烧香祈祷。一想起便说:“要是那天不冒失,他会更好呢,更好呢!唉,要是夏天就好了,夏天我能找到野鸭子蛋”。听口气,满含惋惜。

我不敢断言踩生能注定踩下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但我至少相信有某种磁场效应,要是一个疯老太太叫骂着冲进门来,不把刚出生的孩子吓出精神病才怪呢!五姑虽然没给我踩出大富大贵,我却也是一分努力一分果实,这就足矣。究查先前之怨因,是人的心志太高,难于把握,难免苛求、责难,偏信虚晃的预言,误解了一片好心。况且,五姑总是沉重地反悔自己,这于我是怎样地宽容和慈悲呢?

如果踩生真正灵验,我宁愿世上多有五姑这样善良的人!等到窗南草甸子绿了,她一定会给我捧回一窝野鸭子蛋。

作于199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