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眷念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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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母和她娘家人

天上有什么呢。

小村很小,小村很古旧,小村有我的姥姥。

姥姥出生时,唱着古歌。姥姥最惬意时,是小时跳皮筋、是站在门口迎姥爷回家、是和我的母亲、舅舅厮守。姥姥的欢乐很短暂,不幸的日子却很漫长。

小村有一条小河,小河的呜咽声里有姥姥的哭声。有唢呐送行,很悲凉。姥姥送走的人太多了,有她才出生三天的爱子,有父母双亲,有为受害女子伸冤被恶人溺死的舅姥爷……

小河边,姥姥不敢去了,去了,便听到唢呐声,很悲凉。

小村离墓地很近,最近的人姥爷就在那里。姥姥每次去,都去了半天半天,好像走得很远很远。

小村有锣鼓惊天的时候。那年,抗美援朝战事爆发,姥姥为她的两个儿子送行,俨如英雄的母亲。两个儿子回来了,她的双眼全部失明!

从此,姥姥躺在炕上,开始了她单调的最后几年:“拿来呀,碟子。”这声音,极微弱,极慈悲。那惨状,不能忍睹。她让人从旱烟袋里透出烟油来,然后用笤帚杆蘸烟油在她的双眼上滚着,说这止痛。

那是个秋天,天很高,很凉爽。姥姥要去姥爷那了,一句遗言也没有,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说:“眼睛不要上烟油了,让我看看天,今天很暖和。”

姥姥,你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天上有什么呢?

那堆骸骨。

给母亲起坟那天,我心里一阵紧缩。母亲,你如何竟变成一堆骸骨了!休看还看,欲哭无泪。我的眼泪流得太多了。

母亲撇下我们这些孩子是三十年前。天快亮了,爹爹敲着挂满霜花的玻璃窗;“不行了,死了!”母亲死在林区冬天的小火车里。小火车很冷,小火车走了两个来回,在山道弯弯的途中,母亲的脉搏没了。母亲好像不愿意去林业局医院,她想我们这六个孩子,还有爹。她被抬到离家很远的空房子里。母亲留恋这个家,那是第三日入殓前发现她的鼻前有涕痕。

母亲,你是想回来看我们——这六个当年你辛苦喂养的孩子。没有奶水,你把煮熟烂的高粮米装进布袋子挤出浆汁,一勺勺送进我们的小口,你一定担心我们吮了怕还是那么单瘦。

那年,妹妹得了麻疹,你给了她好玩的,她还是恶化了,你说:“这老丫头死,我得跟去。”老丫头活下来,你却走了。

你憋在心里的好多话要说,你回来可能不说,我替你说了吧。在老家那个古旧的小村,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过日子,我的爹爹在场院上装车动作慢了,被他的哥哥一鞭杆子杵在胸上,惨叫不止,晕倒在地。在他们威严的目光下,你默默地给爹爹敷着伤口。三年自然灾害里,搬到那个冰冷的山里才两年,表姐她们又哭又嚎,说是把借给的三节炉筒子从炉子上拆下,她们凯旋了,你却在炕上躺了三天。你死的那年,家长式的爷爷来前院姑母家串门和你吵起来。那一回,是你一生的第一次反抗。

母亲,你的躯体凝成骸骨了。想着你生前的柔肠和沉默,我不敢多看,很伤心,迁到那个向阳之地,再前去看你,我不知我的心情会是怎样。

弦断谁听。

老舅是个说书的。他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说十二寡妇征西,说到伤心处,总是泪流满面,总是声音哽咽,那是冬天,暗夜里,有旱烟卷的火星在闪,小村的土炕上。

他拭泪的时候,三弦琴的余韵,如一声绝响,让人心碎。接着便有七八个父老乡亲急了:“后来咋样了?”“后来咋样了?”“死了,死了,都死了!”

老舅沉默了,那是在小村人听惯了他说书、屋子里冷清的时候。

老舅沉闷了,那是他发愁找不到新书的时候,自叹:我还要说什么呢?

有一天,县里来人了,听了,冷冷地:“没啥新玩艺儿。”老舅发呆了,他的跛脚走路更艰难了,那是他为村子站岗放哨,扛着红缨枪冻的,冻得受不了,就进屋烤火盆,起了脚鸡眼。那时,他是个多么英姿勃发的少年啊!

老舅五十余岁终。临咽气时,他把舅母和孩子——四个女儿叫到跟前:“我一生本应务农,却偏要说书弄琴,没想书不再识我,我不再适琴。”言罢,三弦琴掷地,琴毁,人亡。

作于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