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寡父者,寡妇之妇易为父之也。
为我父亲灵车送行那天,我极力控制自己:别哭,让人看见不好。可是,当我父亲七十二岁的躯体,几十分钟后让火化的烈焰变成一堆骸骨,被我们捡到木匣子里的时候,我却放声大哭,哭他的悲壮,哭我们无法偿还的负疚。
一个父亲,在我母亲死后三十二年中领着子女艰难跋涉,没再续娶,这是多么残忍和惨烈的事情!
母亲死后没几年,有人给我父亲介绍一个女人。我父亲陪她吃饭的时候,头都不抬。那天,我躺在炕上,发着高烧,见这女人头发花白,双眼很小,眼皮浮肿,很瘦,四十几岁的人就像个老太婆,好像比我父亲大十几岁。我父亲何以不动心,这道理自然明白。
在那个时候,丧偶再娶,最难通过的就是孩子。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怕找后娘受气,反对是相当坚决。从那个老太婆开始,只要一听说媒人上门,我们就阴沉着脸,和父亲不说话。唉,那真是一段冰冷难耐的日子!
最为出奇的就是我。记不清谁劝我离开这个家。我感到迷茫的是,除了失去母亲的痛苦,小小十几岁年纪,没有谁给我以爱抚。冬天的早上,屋子里再冷,也要早起给上班干重活的父亲做饭。有一次,他看我做的饭不对心思,竟将一盆稀粥摔在地上,令我伤心至极。那时,有谁理解父亲焦燥的内心!为着我的理想,我只好去前院邻居家做过继的义子。可是,没过几天,我又回来了。父亲,今天我已经长大成人,想到那个缺少爱的沟通的日子里,离别短短几日,多让你含泪泣血!
大约有好几年,媒人不敢登门,我们觉得很太平。忽有一日,有个叫五哥的,带着个女人上门,我们都认识她,是个离异的鲜族人,还有几个孩子。五哥不知为什么给那女人出主意:“人都看了,不同意你就吊死在他家门上”。我父亲说:“吊死就吊死!反正我没碰她一个指头”。这时,我父亲的心都在孩子身上。只有一年,他说过这样的话:“后院的麻子找个媳妇。”这女人面孔白净,时常面带微笑,高高的个子,小脚,看上去有几分风采。我父亲自言自语起来:“唉,她嫁给个麻子,这个麻子!”这种潜在的心理,只有我知道。
我父亲死以后,听外人说,我们兄弟姊妹成完家,他念叨过有个女人一直没找,我为此怨恨这个迟到的消息。得知我父亲死的那天,是在电话里,我几乎不大相信他会死得这么早。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双眼紧闭,浑身僵硬,头发很长很长,再也不是先前的样子!
作于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