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珍子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怯生生地说:“怎么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日本人?”
野田哉思索了许久才说:“也许你随性一点就好了。”
“怎么随性?”
也许在野田哉的记忆里,好像珍子的脾气就那次在黄山下,他想对她不敬,被她拒绝了——也许也是这一次,他学会尊重她,也开始真正地爱上她了。除此而外,她一直就是没有脾气的那种。他干脆就说:“你对什么不满意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表露出来,不要对妈妈、对我都是百依百顺的。”
珍子更不解:像小姑子一样把东西乱扔?不过,有时候,她朦胧中却悟出一些说不清楚的道理——
她与婆婆干完了家务,坐下来休息,婆婆无聊,会不冷不热地说她一些什么,也经常会问她类似的问题:“你们中国人也有寿司吗?也有酱油、大米?”
“没有寿司。但酱油、醋,大米都有。”她也同样回答道。
“那是从日本传过去的。”婆婆习惯性地说。
“嗯。”珍子习惯性地回答道。
“传什么传?有时候是偷窃,报纸上也经常说,你们中国人偷窃日本人的汽车和家电牌子吗?”
珍子有些生气了——也许婆婆不使用“你们”一词,不把她划分中国人,她是不会生气的,不过,生气了,并不说明她准备表露出来。但此时她想起野田哉对她说的话,咕哝了半天才说:“日本的这些是从中国传过来的,包括汉字,中国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婆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之后勃然大怒:“怎么可能,那你说我们是向中国学来的?怎么可能,中国那么落后,你这个婆娘。来到日本,还向着中国人说话。”
“没有,没有。”
珍子这下才感觉自己真正犯了大错,可是再怎么道歉,婆婆仍然不放过她,等全家人到齐了,坐下来吃饭时,还要先让她逐个地鞠躬道歉,而且吃过一半才让她拿筷子吃饭。
之后,她似乎突然明白:要做一位真正的日本人,首先应该忘记自己中国人的身份,而且要讨厌中国人,似乎她在日本受到的虐待,就是因为别人让她做了中国人。其实,她早就有这种感觉了,只不过这时候才认识到。
于是,她决定与我们这些中国媳妇断绝来往,也不与她国内的父母打电话了。因为国际长途在国内比较贵,她的父母也很少打电话来,后来他们忍耐不住给她打电话来了,想询问一下她在日本的情况,虽然这个时候,她总想哭,总觉得在日本受到了委屈,但她都尽量克制着能少说几句就少说几句。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试着在超级市场里,对不认识的人说“中国人的蔬菜很脏,就放在摊子上兜售了,我们日本人用的都是洗净密封的”等等。
看人没有对她的身份有什么质疑,又对邻居家的孩子这样说:“我们日本人,玩游戏都是在电脑上玩,多干净,比打弹子的中国孩子……”
还是没有遭到反对,她又对邻居家的大人说:“我们日本人”怎么怎么。
随后她对小姑、野田哉说,他们都用怀疑的眼睛看她,但毕竟没有遭到反对。
最后对婆婆这样说。婆婆会说:“你是日本人?我原来就反对野田哉娶你这个中国人做媳妇,果然是一个疯婆子。”
她不说话了。
珍子最后一两次来到我们面前,是因为遭到婆婆骂之后,又带着疑问来找我。我感觉到她已经明显生病了,因为她一开始就用信心十足的腔调对我们几个人说:“你们这些中国人还待在一起瞎混?”
“你的日本朋友不要你,你才来这里?”我们其中的一位笑着说道。
“你怎么说话的?”她还知道争辩,但一急就冒出一句汉语,“他们都不理解我,这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我。”随后,她讲了那些事。
她的神情本来就是恍恍惚惚的,给我们说上面的故事时就很少是前后连贯的,其间,她总会扯到别处去。是我们打断她的话,提醒她说到哪里了,她才回过来继续说一会儿。但是不管她说什么,我们对她已经生不起气来了。
她走后,还会不分时候地给我打电话,说些无头无脑的事。这些事已经很难记下来了,也没有记下来的任何必要。
最后的事主要是野田哉告诉我的,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搬到了东京。
终于,野田哉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了,她对医生也同样有礼貌,行鞠躬礼,同样表现出作为日本人的荣耀。
心理医生一边给她治疗,另一边建议野田哉带着珍子搬家,离开原来的家单独住,最好不要再见到她婆婆了。于是,野田哉在公司里争取了到东京的总部工作的机会,搬到了东京。
临行前,她也不忘给我打一个电话:“我终于离开了大阪,到东京都去了,知道吗?那里可是日本的首都,第一大都市,知道吗?大阪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市。”
不过,我注意到了,她并没有说她终于离开了公婆,她不会是对离开这个老太婆感到遗憾吧?离奇的是,我这个玩笑一般的猜测,竟然成为事实了。
过了一些时间,她打来电话,其中说道:“我婆婆对我严厉是对我好,别家媳妇她怎么不说?东京人不友善,总是在笑话我。如果不是婆婆对我的那么多指点,还不知道东京人把我看成什么呢。”
我见到她最后一次,是在她公婆过“还历”(六十一岁)寿日的第二天,因为她与野田哉来到了大阪,野田哉在她的电话本上找到了我们几个中国女人的电话号码,就打了电话,别的几位都因为时间忙,加上不太愿意见她,也就推掉了。虽然我也没有去,却邀请他们第二天到我家来。
野田哉很高兴,因为在东京,他也找了多个心理医生,都没有根除野田珍子的心理障碍,但有医生建议他,带珍子到中国人家里看看,或者干脆回到中国去,如果这样都不能治好她的病,她的病就不可能再有好转的可能。
珍子却不愿来我家,只不过她对野田哉很顺从,也只能来了。
这让我很惭愧,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日本那么多年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很像日本人了,对照她那样子,我都不知道国内的中国人,怎么看待我了,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连夜把一些放在箱子里的中国字画挂了出来。
然而在我家,她仍然用鄙视的眼睛看着这些,还拿着一把扇子摇来晃去,假装不会用的样子,我就不懂:中国扇和日本扇的用法有什么区别。
她小声地对野田哉说:“这就是中国人家了?可他们却用上了我们日本人的榻榻米。”
依照野田哉事前对我说的话,我必须提醒她她是一个中国人,我用汉语说道:“你怎么知道中国人不用榻榻米?”
她从嘴里也跟着我用汉语说:“你这问题问得很奇怪。”
“你怎么知道中国人不用榻榻米?你怎么知道说汉语?”我一下激动了,“你是中国人,就算你讨厌中国,别人都认为你是中国人,相反,不管你怎么想做日本人,别人也不会认为你是日本人。我们只是嫁给了日本人,而且不是嫁给厌恶中国的日本人。中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宽广的土地,众多的人口……”我事前并没有准备好这些话,一时间说出来,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野田哉说:“你就是中国人,为什么非得要做日本人?我当时并没有因为你是中国人不爱你。”
然而珍子却把我拉到一边去,很神秘地用汉语问道:“你说过你加入了日本籍。”她的记忆倒还行。
“嗯。”我点头,我用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她。
她随后用防备的眼睛看了一下野田哉,又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加入日本籍?”
她的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似乎她的思维是很清晰的,言下之意似乎在说:我已经入籍了,她却还没有加入,我没有资格说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事前我并没有打算能开导她,但我绝对没有想到反被她弄得瞠目结舌的,看来我也得好好清理一下自己、审视一下自己了。我的脑袋已经被她搅晕了,仿佛生病的是我,不是她。可是,我也奇怪,她现在也还记得自己没有加入日本籍?也许入籍的事是她记得最牢固的事了。
我看了看野田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脱口而出:“让珍子尽快加入日本籍,她也许就会好起来的。”
果然,她的眼睛转向了野田哉,那是一双期待的目光,随后她还撒娇似地拉了拉野田哉的手甩了几下。
“且不说她到日本的时间太短,像她现在的这种情况,入管局怎么会同意她入籍?入了籍,很可能她的病情更严重。”野田哉说。
“我有病吗?”她的目光暗淡下来了,随后挽住了他的手,“我们回家吧,不要与这位中国人在这里浪费时间。”
有没有搞错?我刚才应该说是在替她说话,她要恨也应该恨野田哉。
野田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带着她出去了。她始终挽着他,如一对正常的相亲相爱的夫妇。
后来,野田哉带珍子回了一次中国,但是没有多少时间他打又电话告诉我:他们回日本了,他说她到中国后,病情更严重了,吵着要回到日本,因为她嫌她的家乡穷、脏、乱,人们不守交通规则等等,看她那样子,再不回日本就活不下来了。于是,他们只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在日本虽然她还是那样精神错乱,却还能勉强过日子。
此时,我拨了野田家的电话,我真担心有什么更让人遗憾的消息传过来,可是,号码是空号,他家可能又搬迁了。这篇文章就留下少许空白,在这里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