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父汗,”云焕眼里的笑容如同针尖般刺眼:“野天把兵符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说什么……”大郡王这才注意到面前这少年才几夜的工夫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绷紧的面庞虽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圆润,却再也看不到那稚气纯洁的眼神。他不由缩回放在云焕肩上的手,抬头看天道:“起风了,看来又要下雪,回去吧。”
父子俩沉默着并肩而行,身后簇拥着各自的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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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到了傍晚时分下起雪来。云焕信步踱出帐去。门口守卫的天祝族人连忙跟上,他摆了摆手,牵了龙马出来,一人朝原野驰去。
不知是谁在吹笛,如泣如诉,犹如呜咽。云焕顺着笛声骑了过去。雪原里一人席地而坐,背影并不陌生。云焕跳下龙马去,慢悠悠走到那人身边坐下:“哲哲师傅。”
哲哲并不吃惊,收了笛子,也不和云焕说话。云焕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哲哲并不做声,只好开口先道:“哲哲师傅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风大雪大,世子回去吧。”哲哲道。
云焕于是不再说话,也和哲哲一样看着漫天大雪发呆。半晌,云焕笑道:“我在伽蓝受伤的时候,哲哲师傅已回到沧流水郡,所以和你没半点关系——我猜父汗那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废掉我这个世子,我的生死他并不在意,所以他不要你呆在云荒的地方浪费时间。”
被一语道破真相,哲哲吃惊的扭头看着云焕:“世子。”
云焕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明朗,可在哲哲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阴冷:“就像做了个梦忽然醒过来一样,好些不想承认的事情,我还是得去接受。”
哲哲看着云焕雪中的侧脸——尖俏的下颌,柔媚的眉眼,活脱脱是她的翻版——一时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只好怅怅叹口气,重新掏出笛子放在嘴边,又吹起那首熟悉的曲子。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
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
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
云焕伸手拿过哲哲的笛子:“师傅,跟我讲讲我干娘。”
“野天她……”
“不,”云焕灼灼的看着哲哲:“你告诉我,我干娘金城公主,她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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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三十年三月初八一早,长安大道上便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青牛白龙马,碧树银台,皆是金光璀璨,华美非凡。今日是金城公主出嫁沧流水郡的大吉之日,长安城万人空巷,只为来看这场盛况。
二十二岁的哲哲身着沧流水郡华服,扫视道边绰绰衣影,不耐烦地抚着坐骑的脖鬃——云荒的规矩太多了,祭祖焚香,也能花上三个时辰。就在他刚要拿下头顶的帽子的时候,人群骚动起来:“公主,公主出来了。”
从紫清门里拥出一干人等,皆是华衣美服。正中中年男子,身着明黄,无疑便是真岚。真岚身后跟着一群贵妇,哲哲努力想辨认出谁是金城公主来,可只见云裳霓影,环佩夺目,让他不由头晕。他缩到公主的玉辇旁,和沧流水郡同伴对视苦笑。
这群贵人忽然在他面前分开,两名侍女扶着一身着大红喜服头盖霞帔的婀娜女子盈盈走来。他从未见过女子如她这般轻盈优雅,稍稍一怔之后连忙掀开辇车的车帘。
“公主请登车。”一个面貌姣好的侍女先跳上车去,向车下的公主伸出手来。女子一只玉葱般的手犹豫着从袖里伸出,忽然又缩了回去。“公主?”侍女不叠声唤道。
公主蓦的回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哲哲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她翘首在等什么人,那人却永远不能出现。良久,公主方才朝着真岚贵族聚站的方向缓缓跪下。“父王母妃,孩儿去了。”
方才一起出来的贵妇中一女子“啊”的一声尖叫,还没有来得及哭出声来,便已晕了过去。公主仿佛没有听见人群里的惊呼,施施然站起身来,转身上了辇车,再也没有回头。
辇车缓缓西行,伽蓝在身后渐渐消失。一路上,风和日丽,春意盎然,可哲哲却提不起精神。“或许是离开雪原太久了吧。”哲哲自嘲的笑笑,将目光投向辽阔的天边。
车龙马走了十几日,还只走了一半的路程。“今晚只能在雪原上歇宿了。”哲哲对云荒的将军雷昭武这样说道。
雷昭武那年二十五,眼睛清亮,生气勃勃,加上经常乐呵呵地笑,看着好象春天的雪原那么生机盎然。哲哲最喜欢他的性子,开朗随和胸无城府,跟他很是相得,一路上为了消遣,两人比试射箭,野兔野鹿,雷昭武都百发百中,让人折服。哲哲教他喝烈酒驯烈龙马,谈笑中几乎把他当作了自己兄弟。
——可惜。他到底不是。虽然有这种云荒中极少见的豪情。
“只能这样了。”雷昭武手搭凉棚看看不远的群山:“这里……有流贼么?”
哲哲随意抬眼扫过暮霭中的群山,笑道:“你我都在,还怕什么强盗?走,喝酒去。”
沧流水郡人的青稞酒口感浓郁,一入肚腹,全身慵暖,是辛苦一整天的男人们的解乏的最好物事。几杯酒下肚,雷昭武醉意熏然揽住哲哲:“说实话,金城公主嫁给你们大郡王,可惜了。“
“你……”哲哲气愤不过,一把推开雷昭武:“我们大郡王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跺跺脚,雪原要抖上三抖。你们云荒公主嫁给我们大郡王,哪里委屈了她?”
“哈哈,”雷昭武不以为然仰面大笑:“哲哲生气了。”他忽然又凑近哲哲,满脸高深莫测:“你何尝不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公主与你年龄相仿,若是要嫁,我看,嫁你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