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波,吹皱一江春水。
商锦屏将中秋节的宫筵筹备得十分妥帖,不仅使得龙颜大悦,更讨得太后的欢心,当场对膳食赞不绝口,还给了诸多赏赐。这里面自然有尹红萸的功劳。
明灯灿烂中,宫筵在敬山亭持续了三个时辰,太后破例留到了戌时两刻,若不是太子大病初愈,禁不起太久凉风,怕是等到夜深兴致都不减。戌时两刻,直到司乐房的宫人弹累了、舞倦了,随侍的奴婢才掌起琉璃灯,引着自家主子回寝殿里歇息。
往常的这个时辰,每座宫殿的檐下都会高悬起一盏宫灯。
内侍监的太监抬着一辆奢华的步辇,顺着长长的广巷走过,“嘎吱嘎吱”的声响,在深宫里传得很远,暗含着多少女子的殷殷期待。
今夜,随着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又阖上,这些期待便随着殿中女子踏上步辇的莲步,被踩得粉碎。
“皇上,臣妾是否惹到众怒了……”
步辇上,容貌妖娆的女子匍匐在一身明黄的男子身上,柔顺、妩媚,宛若一只高贵慵懒的猫。锦褥上的男子却早已过不惑之年,花白的胡须、臃肿的身材,皱纹堆叠上去,已经看不出曾经铁马金戈、挥斥方遒的帝王英姿,剩余的,只是一副苍老的、肥腻了的皮囊。
“爱妃怎的这么说……”
“她们总是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臣妾,怨毒、嫉恨、诽谤的气息随处可见,臣妾觉得好害怕。”女子说着,越发往男子的怀里缩着,乌黑的发丝宛若缠绵的情结,缠裹着那明黄的丝绸,若双丝织网,中有千千结。
“宣儿是朕的心头好,谁对宣儿不敬,便是对朕的不敬。”
威严乍起,语气中还依稀残存唯我独尊的霸气,不存在任何虚伪、敷衍——这是来自九五之尊的回护和宠溺。女子怔了怔,幽然抬眸,“皇上为什么对臣妾这么好……”
静谧的夜风中,有流萤飞过。
一路点燃点点星火。
年迈的帝王俯下头,望着臂弯里这个眉眼酷似独孤皇后的女子。曾几何时,他就是这般望穿秋水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甚至奢望在大限之期将至的时候,他仍能安息在这样一双眼眸里。
“因为朕爱你。”
陈宣华将头靠在杨坚肩膀上,泪眼迷蒙,“可皇上给臣妾的,是太多女人渴求的感情。臣妾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只恳求那一日到来时,臣妾能够青灯古佛,永久地陪伴陛下长眠。”
杨坚长长地叹息,低头轻吻着陈宣华的额头,“放心,朕会保你万全。”
步辇被抬着经过扶雪苑,寝殿里的宫灯都亮着,随着一步一步经过的轴承转动声,耳畔,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谁人能得帝王亲自来接?
华觞殿里的宫灯也亮着,硕大的红色灯笼在此刻却成了一种讽刺。
再往前面不远便是由大理石雕栏围绕的广场,太监抬得十分小心,辇上的年迈帝王因体力不支,早已昏昏欲睡。
清冷月色中,纵横铺展的是巨大的冰裂纹玉石,凿地镂空,在明暗光线的映射下闪烁着天然光泽。瑰丽恢弘的朝霞宫仿佛就矗立在云层之上,睥睨俯视,宝相庄严。蒙昧在夜色中的月檐下,高悬着十二道琉璃灯,灯未点,却难掩霸道骄矜之气。
陈宣华状似不经意地抬首。
光影折射,在她的侧脸映照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色泽。
曾住在辉煌宫殿中的,是那始终伫立在万丈光芒中的女子,亦如被瑕疵蒙蔽着的、总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自己。镜面反相,内外倒置,一直到专属于那个人的具象逐渐消逝,自己的封印才同时得到解除。自己,再也不是那被踩在脚下的影子。
陈宣华伸出青葱玉指,一下一下地勾勒着睡梦正酣男子的脸部轮廓,明媚的笑靥中,洋溢着欲望的气息。原来,他已是这般爱自己……
帘幔微掀,步辇外响起太监的轻声禀告:“启禀皇上,昭阳宫到了。”
“嘘——”
陈宣华扬起笑脸,将帘子掀得更开些,朝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皇上睡得正好,干脆将步辇抬回去,今夜就宿在琼华宫……”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般人间绝色,愣了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这……宫中规矩,陛下召幸宫人,一律不……”
话未说完,便被一旁跟着的大太监狠狠敲了头。
“宣华夫人说话,哪有你置喙的份儿。让抬回去,还不赶紧的!”
大太监说罢,笑容可掬地朝着步辇上的人一弯腰,摆手吩咐随侍们调转方向。
夜色,正浓着。
很快,宫闱里便传开了皇帝留宿琼华宫的消息,引得各殿夫人和嫔女又羡又妒。消息隔日传到明光宫,太后正坐在巨大的妆奁前梳着发式。
“皇上对宣华夫人的心思,不亚于对之前的那位。照这样下去,朝霞宫是否要迎来新的主人?”
尹红萸拿着双鱼木梳,对着铜镜比划了几下,才满意地一下一下梳理起吕芳素的乌云长发。黑发如墨,漆黑绵长,这一水儿的乌发对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委实难得,太后平素呵护珍爱备至,极尽打理之能事。此刻在掌心里摩挲着,便是爱不释手。
“你真觉着皇上有心捧她?”
“依奴婢浅见,可不只是捧这么简单。自从那位不在了,皇上还未曾留宿在哪个夫人的殿里,就算再喜欢,也没跨过这个度。可看昨个儿的架势……”
吕芳素半挑着唇角,忽然伸手止住了尹红萸的话,“照理说那华觞殿里的,算是个出身矜贵的主儿,在后宫的打理和操持方面也尚算懂事。可惜,偏生得一副狐媚样儿。”
那么像那个人,看见便令人讨厌。
尹红萸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太后的忌讳,有些惶恐地噤声,梳理完毕,赶忙弯下腰去将发丝分股,这时,手却蓦地滞住了。
“这……”
尹红萸怔在当场。
吕芳素正面对着妆奁,见她僵直身子站着,不悦地蹙眉道:“怎么了?”
“太……太后,您的头发……”尹红萸的脸有些扭曲,哆嗦着手,指着吕芳素后脑露出头皮的地方,“那里的头发……”
乌发似墨,造成一种厚实浓密的假象。
直到用手分开发髻,触感和观感别有洞天,原本那些光裸、雪白的头皮总算露出了真容。
“头发怎么了……”
吕芳素蹙起眉,狐疑地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整个人也愣了——手指触及的地方,很光滑,光滑得连原属于发根的细小空隙都悉数不见。触手极嫩、极白,就像是摸在了刚淋过油的猪皮上。
“怎么回事?哀家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事!”
吕芳素惶恐地抓起桌案上的铜镜来照,拨开纷乱的发丝,这才发现,不仅是有大片的头发连根脱落,鬓角周围也已经变得稀疏,一片一片的细小疙瘩遍布在原本雪白的头皮上,又红又肿,煞是吓人。
一夜落发!
“怎么会这样……”
堆积而成的端庄和雍容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吕芳素捂着头顶,连声尖叫起来。
桌案上的摆设悉数被扫落在地,其中包括那柄多年惯用的鱼木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登时裂成了两块。伺候的婢子们不明所以,被吓得呼啦啦跪倒一地。
“太……太后,您息怒……”
尹红萸吓坏了,赶忙上前,却被吕芳素一把推开,“没用的奴才,赶紧给哀家找个御医来,快去!”
尚药局同属于殿中省,与太常寺的医署衙门相辅相成,和尚食局靠得也很近,因此医官们跟女官一贯互相通气。尹红萸从蘅锦殿出来,迈开步子就急匆匆地朝北宫走,不消一刻,便招来一大帮医官和医女。
“哀家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蘅锦殿里,吕芳素坐在玲珑宝床上,脸上阴晴莫定。前来把脉的御医是尚药局里资格最老的御医,亦是心腹之人,此刻摸着胡须,良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回禀太后,据老臣所知,太后这段时间身体不调,虚火上旺,却有调理不当之责。老臣这便开一副药方,养心固本,以佐……”
“难道没有即刻起效的法子么?”
吕芳素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御医咽了口唾沫,“太后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能复原,需要长久调养才行。”
殿外,成堆的医官和医女都在等。等着老御医不济,便将自己召进殿。然而吕芳素在听完他的诊治后,半晌沉默,阴翳的脸色,显示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却丝毫没有让其他人号脉的意思。
“太后,奴婢倒是觉得,此症来得蹊跷,倒不像是病……”
身侧,尹红萸适时地低声说了一句。
吕芳素一抬眼,“不是病?”
“太后,请恕奴婢大胆直言。奴婢曾听闻民间有种说法,提及平民女子一夜间莫名秃发,实乃是……是妖邪作祟……”尹红萸说到此,声音愈加压低着,“可太后乃矜贵之躯,岂是妖邪能侵犯的?奴婢实在是怀疑,是不是宫里有人暗地里下毒咒,这才……”
吕芳素扶着玉石手搭,脸色越发阴沉。
这事情瞒不了太久。此刻封口或许还来得及,可倘若心腹御医的药方不行,就得让外面的那些医官和医女来诊治,很快整个宫闱的人都会知道她秃发的事。药到病不除,流言飞语,不一定传出何种荒唐言论。毒咒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因为有这心的人没这本事,有这本事的都已经被她除掉了……然而尹红萸的话,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赵御医,你说呢?”
老御医抹了把汗,“回禀太后,鬼神之说,老臣不敢妄言。只不过太后此症来得确是少见,老臣……”
“行了。来人!”
吕芳素一招手,随即有婢子上前,“立刻告知哀萃芳,去塔楼,找白术医官来。”
凡夫在生死往复中流转,不能出离,如同漫漫长夜。正如深在宫闱,魑魅魍魉,蝇营狗苟,无非是周旋在嗔、痴、喜、怨之间。善恶诸业为因,兜兜转转,最终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
哀萃芳领来的人,并非一般的御医。
“微臣拜见太后。”
熏药,冷香。
身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在明光宫的一刻,周身独有的那股药香便随着举手投足,逐渐弥漫出来,熏染得殿内明黄的壁画也仿佛随之模糊,暑气骤降,伶仃森寒。
太后坐在巨幅鲛绡屏风的后面,半晌都没有开口。
烟影之中,视线之内,来人一袭墨绿官袍,两袖自然下垂,显得身形愈加单薄——颀长的肩,伶仃的手脚,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极瘦,显露出两个高高的颧骨。唯一特别的,便是浅淡的眉毛下长着一颗大黑痣,又黑又浓,像是随时都能淌下来的墨汁。
居然一点都没变!
十年了……离在央河小筑见到这个宦官已有十年。而这个叫白术的禁咒师,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年前那副苍白瘦弱的痨鬼模样。
吕芳素情不自禁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那里的肌肤,若是几日得不到妥善保养,便会出现皲裂的迹象。岁月琢磨,她已然变成皱颜衰弱的老妪,而眼前这个人……
“你将自己关在明湖塔楼十年,哀家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见人了。”
瘦骨嶙峋的宦官躬身下拜,嘴没动,须臾,有嘶哑的声音从胸腹间传出来,“微臣知道太后并不愿意见到我。”
没人愿意去回想有罪恶感的日子,哪怕是一点。吕芳素盯着屏风后那抹人影,往昔种种便似鲜活了一般,霎时将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优越和尊贵打碎。那些卑微的、屈辱的、怨恨的情结,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你确实很有自知之明,”吕芳素目光阴鸷,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可知道,哀家这次召你来,所为何事?”
“太后可是遇到难以言状的顽疾……”
吕芳素陡然抬眸,“你知道?”
屏风后的人微微一抿唇,将腰弯得更深,“微臣久居塔楼,不问世事多年。”
吕芳素这才收回凌厉的目光,沉静半晌,道:“自从中秋节后,哀家一直心绪不宁,寝食难安,以致怀疑这明光宫里,是否有妖邪作祟。”
白术道:“请恕微臣不敬之罪。”
说罢,躬身上前。
屏风阻隔,只留出一枚玉石手搭的间隙。尊贵的老妇徐徐伸出胳膊,一双手搭在明黄绸帛上,指骨舒展,愈发显得十根手指干瘦如柴。
绿袍宦官捻起手指,搭脉。
“哀家的病象,初现踪迹,却已显奇诡之状。”吕芳素僵着脸,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
秃发似乎只是一个征兆,让她难以确定,是否这便预示着她的身体正朝着衰败一步步趋近。正如十年前在央河小筑,他曾对她说过的,若蒙逆转,即有大凶……
“太后想到了什么?”
“中秋节,朝霞宫。”
天空忽然阴翳下来,连殿内的光线也被收回,暗影蒙昧。
许久不曾提及的殿名,此刻从两片略显干枯的唇里吐出,带着说不出的森寒。吕芳素的眸色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也愈加变冷,“哀家记得你说过,星辰陨落,极易产生一损俱损的命数。哀家刚刚筹办过中秋节的宫筵,短短几日后便生出莫名病患,莫非是……”
“看来对于微臣的话,太后一直耿耿于怀。”
吕芳素盯着他,“若非哀家身边件件事都如你所言,你认为禁咒师神鬼之说的伎俩,能哄骗得了哀家么?”
“所以,太后是担心中秋节的操办,冲撞了阴魂……”
“果真是她阴魂未散?”
吕芳素深深地蹙眉,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独孤氏生前是个威胁,死后也一直是。所以,选在她卒年的每个中秋节在宫闱举办盛筵,不仅是对闺阀的讽刺,更是要向整个后宫宣告明光宫的地位。孤独氏的忌日又如何?她照样要红毯铺地,大肆庆祝。
“太后既然心怀余悸,何必如此不留余地,毕竟有损阴德。”
“这么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谶语,确实存在?”
吕芳素紧握着玉石手搭,隔着屏风,视线仿佛能够穿透鲛绡薄纱,直直定在瘦削宦官的脸上。
“微臣的确说过太后跟皇后的星辰属相,有契合的可能,”白术的声音压得很低,略一停顿,又徐徐地道,“然而微臣也说过,命数一旦说出,便意味着改变。昔日的一损俱损,已成为今日的一损一荣。明光宫的屹立,太后铁腕肃清,不已经在眼前了吗?”
吕芳素的心为之一动,“可哀家显现出来的病症……”
“太后,请恕微臣直言,您也曾是这深宫血水浸泡出来的,难道奇诡之状,就一定非有鬼魅作怪?”
宫闱之事,往往发端于微末小事。
让人防不胜防。
经历得久了,自然会知道,这最意想不到的,才是最有可能的诱因。白术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微臣之见,太后该提防身边人。”
此刻,殿内并无旁人。
尹红萸和哀萃芳同时守在殿外,回廊里一应等候的医官和医女也早已被打发回去。尹红萸跷着脚,隔着朦胧的窗纱,对殿内的医官十分好奇,看不到面目,只得状似无意地道:“哀掌事请来的医官瞧着很面生啊!我看着,倒是不像医署里的哪位。”
“尹尚宫倒是很仔细……”
尹红萸笑笑,“能得太后如此青睐,定是比赵御医和李御医资历还老。”
哀萃芳低下头,轻笑道:“对于这个人,尹尚宫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太后她老人家最不喜欢有人乱打听、乱猜忌,尤其,是对明光宫的事。”
尹红萸没想到会被顶回来,面色一冷,摇首道:“哀掌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以后大家都是要在太后跟前伺候的,本宫也不过是在问分内的事。更何况,太后身体一向康健,此次亦不过是小病。”
依她看来,连掉几根头发,都要如此兴师动众,仅是想彰显矜贵和尊崇而已。
小病?
哀萃芳挽起手,有些轻视地看向她,“尹尚宫的意思,是觉得太后小题大做?”
未等尹红萸反驳,哀萃芳摆手,道:“尹尚宫会这么想,大概是不知道前朝王皇后的旧例。正是你口中所谓的‘小病’,才导制王皇后怪病频发,最终诊治无效而辞世。有前车之鉴,太后乃万金之躯,岂能马虎儿戏,不慎之又慎呢!”
“前朝的皇后,也是因为夜秃,才……?”尹红萸一怔,有些莫名又有些惊讶,“可民间这样的事情很多,怎会……”
哀萃芳闻言,忽然眯起眼。既然知道这种症状在民间存在,还敢跟太后提起“妖邪作祟”的由头,其心可诛啊!
“我看尹尚宫与其费心别处,还是为自己多考虑吧……毕竟,这一个月来,太后的头发,都是尹尚宫在打理呢!”
尹红萸猛然抬头。
哀萃芳朝她一挑眉,“光凭着逢迎讨好,就想后来居上,入主蘅锦殿?尹尚宫真是太小瞧跟随太后在后宫打拼的老人了。看在大家共事一场的分上,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小心别最后引火烧身……”
太后的病,经几位御医的诊症,还是得靠着调理和保养慢慢恢复,并无他法。然而诱发病症的原因,宫闱内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独孤皇后的阴魂作祟,原本在忌日大肆庆祝便是对逝者不敬,很容易招致邪物,譬如夜半被剃头……也有人说是毒,否则明光宫的膳食和用度,怎样也不会导致太后生此变故。
痒。
很痒。
吕芳素坐在奢华的妆奁前,搔首一扯,几缕乌丝飘落在地。
已经连续三日了,喝了御医开的药方,也熏了白术特制的香草,秃发的地方,红肿倒是渐消,可毛孔丝毫没有任何生长的迹象。而终日在脑部缠着厚重绸布的结果,就是头顶不见阳光,原本乌黑的发丝也开始黯淡。
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
“太后,药熬好了。”
婢子奉上新熬制的汤药,红漆托盘,配以酸甜的蜜枣,也不能让裹在锦缎中的老妇展颜。一把推开面前的药碗,吕芳素将目光投向尹红萸,“哀家想起来了,前几日,哀家可都是用你拿来的刨花油擦头发!”
尹红萸脸色刷地变了,“太后,您该不会是怀疑奴婢吧?奴婢冤枉啊!”
吕芳素不耐地蹙眉,下意识地伸手挠着发际,却不小心触碰了头皮上的疙瘩,又疼又痒的,“你先起来!哀家没说是你,只是问你用的刨花油是不是有问题!”
她还没到对尹红萸全盘信赖的地步。
然而也没傻到去怀疑她——尹红萸每日进殿伺候梳妆的心思,她岂能不知。曲意逢迎尚且不够,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能跻身尚宫局,说明还是有些本事和手段,只是还欠着太多火候,到底是不够资格在身旁辅佐。
“奴婢采的都是上好的桂花和山茶花瓣,晾干足足七日,才浸在青油里。给太后梳头前,奴婢亲自在自己头发上试过了,又亮又光,奴婢真的是冤枉……”
尹红萸泫然欲泣,跪在地上,像背书一般背出刨花油的制法。
吕芳素一下就听出了端倪,不由眯起眼,“是谁教你用的这法子?”
事到如此,尹红萸怎还敢有所隐瞒,支支吾吾地道:“太后容禀,奴婢原就对梳妆方面上心,那刨花油的制法,却是……从司衣房的掌事女官处学来的……”
刨花油的制法和用法,的确是钟漪兰教给尹红萸的,然而也曾一再叮嘱,刨花油只能抹在发梢,不能触及头皮,否则会使头发过油。可即便沾到头皮,像花瓣和蜜膏这样的滋养品,断不会导致秃发这么严重。
未时,尚宫局的奴婢命司衣房的人进殿。
自然,一同被召进明光宫的,还有尚服局的领首崔佩和另三房掌事言锦心、白璧和余西子。韶光和青梅作为低一级女官,站在殿外等候。没有太多侍婢,两人凑在一处,稍作叙旧。
殿里,气氛压抑。
太后的脸一直是阴沉的,隔着屏风,只能看清里面一抹明黄烫金的影子,因包裹着绸缎的缘故,整个头都显得格外突兀。
跪在地毯上的诸位女官,大气也不敢喘。
“发生了这种事情,哀家本不该亲自过问。然而这段时间,哀家怎么听说,宫闱局里又开始有人兴风作浪!”
崔佩眼皮一抖,扑通跪在地上:“都是老奴教导无方,请太后息怒。”
“崔尚服,哀家是知道你的。”
屏风内,侍女奉上新茶,吕芳素接过来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平素端蔼和顺,心思都扑在了宫人教习和手艺上,这点哀家看到你局内新制的图籍和样章就能知道。可你毕竟是领首,总不好做甩手掌柜,叫手底下的一帮人给欺负了去!”
崔佩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言锦心和白璧闻言,不禁互相对视一眼。钟漪兰就跪在右侧,蜷缩着肩,余光中,可见另一侧跪着的尹红萸,愤恨得咬牙切齿。
“太后,老奴管教不当,致使手下人跟尹尚宫私交过密。然而老奴以官职担保,钟司衣对太后并无谋害之心……”
崔佩说得声情并茂,站在一旁的哀萃芳挽着手臂,凉凉地道:“崔尚服也别忙着撇清。若果真是钟司衣教唆尹尚宫对太后投毒,那么整个尚服局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你现在就言之凿凿,有些过早了。”
“哀掌事,你说教唆谁投毒?”
尹红萸眼睛瞪得滚圆,几日未梳妆,发丝凌乱,眉黛是弯的,却暴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睛,疲倦而显老。听哀萃芳这么说,一个激灵后就竖起眉毛。
哀萃芳没有理会她,敛身道:“太后,奴婢认为此事既已涉及宫闱局,必要彻查,才能堵住后宫悠悠之口。”
吕芳素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微翘的嘴角却显出,似乎刚看到兴头上,此刻听哀萃芳这么说,不由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钟漪兰,道:“哀家听闻,最近你好像跟东宫的那个高妃,过从甚密。”
包括崔佩在内的几位女官,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不知太后为何忽然提到了东宫侧妃的事情上。钟漪兰肩膀一哆嗦,嗫嚅道:“奴……奴婢新制了宫裙,承蒙高妃娘娘的青睐,奴婢……”
啪的一声,桌案上的玉盏被扫落在地。
吓得底下众人皆是一震。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贱婢,”吕芳素的脸上还保持着笑,声音厉厉,“区区一个司衣房,竟敢上跟东宫侧妃、下至尚宫局的掌事都有牵扯,你当哀家坐在这明光宫里是瞎的么!”
“太后恕罪……”钟漪兰惶恐地叩头,“奴婢实在是跟高妃娘娘投缘,正如司宝房的余掌事,她跟成妃同样交好……”
慌不择路,便开始乱咬。
余西子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挽着裙裾,不慌不忙地上前,“启禀太后,成妃原是出自奴婢的司宝房,娘娘深念旧情,故此格外体恤奴婢等。”
成海棠的事,原就是余西子和崔佩亲自到明光宫请旨的。
——吕芳素岂会不知?
此刻点点头,算是作罢。
“宫里本无事,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不省油的灯,才将好好的宫闱局搅得鸡犬不宁,”太后似是累了,抚着额,脸上露出一丝倦容,“被你们这一闹,哀家的头都疼了。崔佩,你尚服局的事,就交给你自己去处理,只是哀家希望,此事你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哀萃芳赶忙吩咐婢子将摇扇撤了,奉上一双缎面软枕。
“老……老奴定不负太后懿旨。”
崔佩躬身深深下拜,领着众人退出大殿,才擦掉额上汗珠。
至此,尹红萸算是在明光宫里彻底失宠——幸得职位尚存,然而入主蘅锦殿的野心落空,一并牵连了尚宫局,再无翻身之力,只能靠仰人鼻息度日。万幸是有惊无险——正是之前的妖邪之说,让太后想到了别处,表面上召见尚服局,其实根本也没想严查深究。否则盛怒之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她们过关呢?
而尚服局的几个女官则被吓得不轻,尤其是钟漪兰,别说是浣春殿的高灵芝,就算是琼花殿里的蔡容华,都暂不敢再去招惹。
而自始至终,尹红萸也没想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到底有没有人害她?若说没有,为何自己刚刚取得太后的青睐,这么快就失宠了呢?可如果有,又是谁——
哀萃芳?还是钟漪兰,抑或崔佩……
尚未使出全力,就与企图着的位置失之交臂,尹红萸不恨别的,只恨便宜了一个哀萃芳。按兵不动就手到擒来,当真是幸运得让人怨恨。
蘅锦殿外,吩咐宫婢将伺候的事宜做好,哀萃芳才亲自将尚服局的几个人送出殿外,临跨出门槛,脸上完胜的笑意才浮上面颊,连面对崔佩的态度亦是截然不同。
“多谢哀掌事帮衬,我铭记于心。”
哀萃芳拉住崔佩的手,笑得满目和顺,“崔尚服这是哪儿的话,大家同侍中宫,还不互相体恤着点儿。倘若有一日我出了事,崔尚服不也得帮着我。”
“那自不必说,哀掌事的事情,便是我尚服局的事。”
崔佩说罢,和哀萃芳相视一笑。
跟在身后的诸位女官此刻全都成了看客,面面相觑,几分懂几分糊涂。一直没做声的白璧杵了言锦心一下,压低声音问:“我们尚服跟哀掌事唱的这是哪出戏?”
言锦心瞥了她一眼。
在太后跟前求情,还不如一刀杀了干脆。谁不知道,太后的疑心素来最重。所以越是落井下石,太后便越不会责怪,否则崔佩岂是那么容易踏出那殿门的。“要说了解,还得是身边儿人。哀掌事对太后的喜怒,可是掌握得分毫不差啊!”
言锦心哂笑着摇头道。
“别的我不知,只是照这架势,等回到局内,一定有钟漪兰好看的了!”白璧闻言,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一眼,其他人也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然而,结果还是出乎了众人意料。崔佩回到尚服局后,不仅严重处罚了钟漪兰——罚俸、禁足,而且同样的责罚也连带了余西子。余西子竟然也默默承受了。这下,连一贯自诩聪明的言锦心都有些看不明白。
隔日,韶光送新制宝器给崔佩监察。
敞院中,暖风轻柔。
临近九月的天气,依然处处燥热,然而诸般热闹的花草都已到季,只剩下桂花、槐花等夹道开得凄凄烈烈,仿佛不甘心被即将气焰冲天的菊花所代替,做着最后的挣扎。
拂开满目的藤萝,花间小桌,三方小椅,中央端坐一个品茶人。
“和风送暖,崔尚服真是好兴致。”
茶具碰撞,似有泉水叮咚,等水煮沸了,冒出腾腾热气。
香气微醺。
里面的人手执闻香杯,在鼻息间一嗅,陶醉的神情,哪里像平素那个严谨刻板的尚服局掌事。“自从在浣衣局的一面,一直无缘跟你多见多叙。坐!”
崔佩说罢,也不抬头,只摆开一方檀木椅,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韶光并没带其他宫人,捧着的托盘上还放着几盏精致的玉器,都是要进献给东宫的。此刻随意找个地方搁下,也不推辞,便落座在崔佩身侧。
“奴婢该恭贺崔尚服心想事成之喜。”
“你要离开尚服局了?”
崔佩将一枚粉底瓷杯摆在韶光跟前,亲自沏上新茶,香茗袅袅,一缕缕的烟气惹人津液。韶光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也没有一丝拘谨,坦然接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继而打趣道:“莫非,是崔尚服嫌弃奴婢了,这么快便想赶奴婢走?”
崔佩笑笑,端起茶盏在嘴边稍作一抿,“你该知道,我是希望你留在局里的。可同样的,我也知道你终究要离开。”
“奴婢多留一日,便意味着留着您的把柄。您难道不担心……”
八九月的季节,竟然也能喝到新嫩的雨前龙井。
真是难得。
崔佩放下茶盏,用一种温和而平静的神色看着她,“你认为,当初我为何敢将你招进尚服局?”
这样的神情,韶光已经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便是自己蒙难浣衣局时,眼前这位尊崇的尚服局领首亲自来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与她描绘一段锦绣前程。想来,那是曾跟随她多年的随侍奴婢都不曾见过的神态举止。
“那崔尚服对奴婢的所作所为,可还满意?”
崔佩眼神不变,只略一抿唇,笑道:“她们仍都安然无恙,并且各自高位。”
“可您也并不想将她们赶尽杀绝,不是么?”
风中,传来一阵鸟鸣。
韶光听出那是黄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甚为悦耳动听。
除掉钟漪兰和余西子其实很容易,可远没有留着她们两个有用。钟漪兰跟余西子相争,争得你死我活,最终便会令整个尚服局得到制衡。而后,言锦心必会隔岸观火,白璧则会息事宁人。这样的情况,对一局掌事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崔佩让她进内局,让她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下,掀起波澜。
“能搅浑这水,何必亲身参与呢!”崔佩品茶微笑。
“不过你这招借刀杀人更高明,不知不觉便致人死地。”崔佩看着韶光,眼底流泻出一抹精光,“开始我还奇怪,尹红萸堂而皇之地出入明光宫,依着哀萃芳的性子,早该忍不住出手,为何会一直采取隐忍的态度?原来,是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
谁能想到,一出大戏唱下来,真正的执棋者,尚在幕后微笑。
崔佩放下茶盏,喟然摇首。
“整件事的承转起合,可不是奴婢一人悉数算到的。最难测的是人心。”韶光笑。
她只是告诫哀萃芳按兵不动,告诫她,要一直隐藏在暗中,暗暗观察。等尹红萸自以为得势时,忘乎所以,再找出破绽。
然后,果然就让哀萃芳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尹红萸每次为太后梳头,都会用拇指和食指交替着为太后按摩后脑。按摩的地方或许是穴位,令太后十分舒服。
于是,她为哀萃芳引荐了余西子。
余西子擅长图籍样章的描绘和饰品制作,当尹红萸正为妆容花心思时,余西子装饰十根指甲的功夫,让她如获至宝——凤仙花汁熬成的琼液很美、很亮,涂在指甲上泛着莹润色泽,惹得尹红萸赞不绝口。可惜,她没发现,那绛红,红得十分特别。
这便是两人的不同之处,钟漪兰针对余西子的谋算,都摆在明面上;余西子却不然,无声无息地,就给了钟漪兰致命一刀。
御医是查不出根由的。因为凤仙花的汁液混合了刨花油,仅会引起毛孔松弛,头发脱落,不是病,也不是毒。韶光对这种细琐的小手段,了如指掌。
“事到如今,司衣房和司宝房之间的绞杀,早不是奴婢能控制得了了。即使没人牵头,她们也不会放过对方。”
这样正好成全了崔佩:钟漪兰至此失势,同时失去了在东宫高灵芝那儿的支持;而余西子的连坐,不但是一种警告,更是在震慑高坐浣春殿的成海棠。自此,两房在东宫的倚仗,有等于无,刚好弥补了崔佩当年在流萤身上的遗憾。
崔佩看着她,忽然一笑,“何人惹上你,可真是在劫难逃。”
韶光低下头,视线有些幽然,轻笑着道:“崔尚服与奴婢都是有怨必报的人,奴婢的心情,崔尚服该是最了解才是。”
施艳春、哀萃芳……
这些仅是卖命的人,还不值得她去下工夫。
从最初至今,元瑾算是第一个刀下陪葬,宋良箴则是误打误撞的偏得——当年的人,荣引的荣引,落败的落败,剩下仍留存在宫中的,一个也别想跑!
“时辰到了,奴婢这便要去会一个人。”
茶喝尽,韶光起身,掸了掸裙裾,随手捧起搁在地上的红漆托盘。
“会人?就带着这些去?”
韶光看崔佩有些哑然地指着玉器杯盏,不禁一笑,“奴婢现在可还是司宝房的典宝,当然要先将东西送到东宫。否则怎么有资格待在堂堂崔尚服手下!”
崔佩失笑。
酉时两刻,夕阳西坠。
这个时辰正逢上晚膳,六尚宫人忙碌了一日,都聚在小厨房里。唯有一对身着素色宫装的随侍,架着车辇正从明光宫的殿前广场走过。
夕曛刺眼,让久居深塔的人很不习惯。绿袍宦官自蘅锦殿出来,光线袭来,不禁让他抬起袍袖挡在眼前。来时是由哀萃芳安排的,素梨木车辙一直行驶过尚药局和尚食局两殿间的夹道,穿过石坊,径直停在明湖北侧的塔楼。一路急行,无人知道车里坐着何人、所为何事。
然而,车辇行至塔楼前的石子路,绕过桃木林时,戛然而止。
在花树尽头,有一抹绯红色的身影。
晚霞的光线在林间洒下斑驳的光影,薄雾芳菲。男子伫立在花荫深处,一袭流光茜素红的锦袍,愈加衬得脸颊如玉,眼底迷离,有着宛若雕琢过的下颚和一弯不染而黑的眉黛,黑发如墨,衬出一双明灿星眸,宛若琉璃,摄人心魄。
“白术禁咒师,别来无恙。”
阴柔的五官、亮烈袭人的气质,浑然天成般融为一体。白术曾在宫闱不止一次见过汉王,再次见面,仍是被男子的一副盛姿玉颜牵动了心神。
“汉……汉王殿下……”
“本王以为你深居幽塔多年,已经羽化登天。想不到,也出来吃些人间烟火。”杨谅走出花荫,橘色的夕曛洒在身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白,显得如同云端谪仙。
“殿下是拿微臣取笑了。”
杨谅随意地倚着一棵花树,也没看他一眼,“明光宫的熏香果真是格外好闻,故而每日让你流连忘返,必要在落日前走上一遭?”
白术脸一僵,随即弯腰道:“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不是大隋数一数二的禁咒师么,怎么也算不出本王的意思?”男子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每日去太后那里报到,总归是有什么稀奇事儿,何不说来与本王听听。”
白术的腰弯得更深,简直像要将头埋到地面上,“殿下,恕微臣愚拙……”
“何必如此自谦,”杨谅转眸,宛若琉璃的瞳仁里,映射出对方一副卑微的模样,温润的眼底却渐渐泄出了凉意,“本王久不回宫,都不知道现如今的宫闱是何等热闹,竟然令十年来深居高塔的禁咒师都动了凡心。”
绿袍宦官似是很忌惮,言语退让,“微臣已不问世事多年,殿下……”
“白术,别以为本王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绯袍男子转身,阳光在他的身上折射出几道光束,恍然间亮美得动人心魄,“避居十年,或许你认为已经躲过祸端,可宫里对禁咒师永不录用的规矩还在,太后若是肯为你破了便罢,若是不能,还是少说你的那些个言论为妙。蛊惑人心、妖言祸国的罪名,可不是区区宫刑能担得住的!”
一番话,直接戳到了白术的心病。
宫刑……
独孤皇后生前最恨妖言惑众的行径,一直对禁咒师施行打压,并且立下永不录用的宫规。曾经最引人胆战的一个刑罚,就是对他施以宫刑。
白术咬着牙,微微有些颤抖,“微臣不知哪里得罪到殿下……”
男子依然含笑,那笑意却没有直达眼底,“你做过的事,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林间,风渐渐地息了。
枯残而落的花瓣和树叶,被锦靴踏出一地的香尘。
只余幽芳。
白术似被钉在原地,半晌,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方才的一瞬,他能够明晰地感受到汉王说那话时,周身陡然生出的杀意。
伫立花树下的依然是昔日那位风姿绰约的五皇子,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恣意笑容,可素日里摆在宫人面前的风流不羁模样,却与此时截然不同。倘若被那些倾慕的宫婢看到,定是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躲在花荫最深处,将后背紧靠在树干上的韶光,窥视、偷听,同样也从绯袍男子冰冷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两面性。
——他几乎是随性妄为、不谙规矩的典范。
琉璃瞳仁,抿唇微笑时的样子,明媚得仿佛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足以让宫闱里的任何婢子为之怦然心动。偶然出现的那些认真、笃定的神情,犹如夜色下的湖泊,璀璨生辉,亮灼耀眼,含在眼底的那一丝丝宠溺呵护,珍贵得让人视若瑰宝。
然而这样的汉王殿下,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冷酷、凛寒,咄咄逼人,那浑身散发出的戾气和杀伐气息甚至不逊于深居兵营的晋王。
“微臣……只是顺应天命。”
白术梗着脖子,有些僵硬地道。
“天命?”杨谅挑起眉睫,用一种哂然的目光看着他,“你就是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去糊弄那个无知妇人的?堂堂的禁咒师白术,原来就只有这么几斤几两的道行。”
一句话出口,气得白术肩膀乱颤。
没等开口,又听男子凉凉的嗓音道:“当年的事,耿耿于怀的仍然很多,就在这宫里,就在你身边,纸是包不住火的。你那么会算,不如也为自己算一算。”
当年的事……
韶光靠着树干,耳畔闻音,心弦不禁为之一动。
汉王是在说皇后娘娘?
宦游在外,离开宫闱多年,对宫内盘根错节的事情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皇后娘娘大丧时未露面,让她一度认为,这样面上热络不羁、内里却冷漠凉薄的人,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不在意的。可他终是回来了,在明光宫初掌中宫的时候,竟不知他对宫闱秘事也如此洞若观火。
白术呢?
这个一度效忠于闺阀,尽管被皇后娘娘处以宫刑,在朝霞宫覆灭后却笃志幽居塔楼的禁咒师,莫非,也参与到当年的宫变了?
“戏都唱完了,怎么还舍不得出来!”
略带促狭的声音来自背后,吓得韶光一激灵。回神间,这才发现白术已经随着马车而去,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汉王。而他不知何时也发现了自己。
“汉……汉王殿下。”
韶光不禁生出些尴尬,低着头走出阴翳,敛身见了个礼。毕竟背后偷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被猫叼了舌头么,怎么还结巴了!”
杨谅略微低头俯近,温热的呼吸喷在鼻间,轻轻痒痒的感觉。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迷离含笑,琉璃色的瞳仁,潋滟其华,仿佛将一湖春色尽数揉碎在眼底,“奴婢碰巧路过明湖小筑,便瞧见了那素梨木的车辇。本想来跟白术医官打个照面,却发现殿下对他,似乎……颇有些排斥……”
韶光不动声色地将话茬又转回来,轻声问。
杨谅挑了挑眉,“有么?”
倘若没有,怎会露出那难得的咄咄逼人一面呢?
韶光低眉,忽然浅笑不语。面对千种人摆出千张脸孔的人,并不难对付;最难的,就是像汉王这种深藏不露,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杨谅注意到韶光的神色,叹道:“大概是看见那张痨鬼一样的脸,不痛快。”
“都说禁咒师通晓诡谲秘术,能通灵。这样窥天道的人,定要与常人有所不同的。”
杨谅闻言,轻哼了一嗓子,“糊弄人的说法,你也信。要是真能通灵的话,他早飞升成仙了,还待在这宫里作甚!”
“幽居塔楼,与遁入空门无异。”
“你不知每月必有宫婢上楼去伺候?”杨谅侧眸,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表情看着她。得道成仙,还需无情无欲,怎比得上在人间逍遥享乐,做个道貌岸然的风流鬼。而她是分明留心,却也不知晓,倒是让他有些奇怪。
这下换成了韶光惊讶,“有这种事!?”
杨谅伸出手,轻柔地将她的发梢别到耳后,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毕竟是小女孩儿,这种事情不知道也好。”
韶光失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