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逢上祈福的大日子。
明光宫历来比较重视,每逢临近,内侍监都要嘱命事先在宫城外的街道洒扫,专等着当日铺上红毯,百官迎送,鸣锣开道,十八抬的奢华凤舆载着太后自长街而过,后面是数百随行女眷的车辆,一应奴婢和仆从伴驾,甚是隆重壮观。
太后亲临,宫闱里的夫人和嫔女们自然竞相跟随。其中身份最重的是陈宣华,一贯摆出惠端淑德、母仪天下的气势,这等大事是少不得她的。蔡容华也在其列,还有扶雪苑里的黎红薇、骆红渠……前一日,韶光领着婢子给浣春殿送宝器的时候,路过花苑,正看见穿着一身翠色纱裙的灵犀兴致勃勃地陪着黎红薇说着什么,身畔,还有不常在局里看见的嫣然。
美人如花,正是一茬开败一茬新。
然而自扶雪苑熬出的这几位,似乎有常开不衰的气象。宫里的人对她们巴结讨好,却从来不敢坦言皇上其实是荒唐的。昭阳宫长廊日日欢歌、夜夜达旦,摩肩接踵的都是些伶人歌姬,与美艳动人的夫人们莺歌艳舞,亦无人敢置喙。东宫因此有样学样,豪不忌惮地暴露本性,开始变着法儿地折腾。据说,浣春殿里除了高灵芝和成海棠,又召进来诸多妾室,有名分的、没名分的,混杂相处,只管逗着太子爷开心。
而这样的情形报告给明光宫,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乐见其成。
东宫,浣春殿。
脂粉味扑鼻。
韶光踏进浣春殿的门槛,不禁蹙了蹙眉。香粉是涂在脸上的,抑或用来熏衣服。可这味道着实浓得很,似乎是芙蓉的芳香,淳郁而刺鼻。更像是香粉盒子打翻的结果。
经过垂花门,味道更重了。吩咐随行宫人们现将宝器放好,掀开琉璃帘,果然看见寝阁里的高灵芝正掐着腰,恶狠狠地教训宫人。
“你是故意的吧,成心想让本宫不顺心?作死了,弄得味道这么难闻!”身形丰腴且冶艳的高灵芝揪着宫婢的耳朵,嗓门大开,声音尖锐而刺耳。倒也真是难为那小宫女,就梗着脖子站在那一个劲掉眼泪,只字不吭。
“姐姐这是做什么呢!何必跟一个贱婢置气,平白气坏了身子。”
能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嗓音还很陌生,让韶光抬起眼,瞧了一下。看见软榻上侧坐着个面生的美艳女子,云髻高绾,斜插一枚双蝶金步摇,一袭水蓝织银的百褶云纱宫装,上面染的是十二画锦绣,周身戴的珠玉环佩,无一不中规中矩。
“都是这奴才,把殿下送我的香盒打翻了!真气死我了,笨手笨脚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翻了就翻了,有骂她的工夫,都够姐姐再让殿下置办一盒了。”宫装女子说罢,斜眼扫了一下不知所措的宫婢,眼色冷淡,“还站着,没瞧见惹恼姐姐了,开窗放放气,这一屋子的香味儿,也不怕熏死。”
一个艳丽妖娆,一个背景殷实,现在又来了一个居心叵测的。
浣春殿里的风光,真是越来越热闹。
“奴婢拜见高妃娘娘、芸妃娘娘。”
新来的侧妃名唤沈芸瑛,是尚书省吏部侍郎的嫡长女,不知怎的被太子瞧上了,晋封为妃。比起另两位侧妃,这芸瑛的身份无疑最高。方才高灵芝听她开了口,悻悻地耸耸肩,瞪了婢子一眼,不再发难。
“东西都放下吧,你们辛苦了。”
司宝房的宫人们行了礼,沈芸瑛并未多看一眼,摆摆手,只示意身侧的婢子上前,“本宫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东西做好了得赏,做不好要罚。几样器皿本宫甚是满意,这儿有几枚香囊你们且收着。以后记着尽心为浣春殿、为太子殿下办事。”
随侍的宫婢拿出打赏的香囊,一一分给韶光身后的众多宫人。姑娘们面面相觑,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敛身谢恩。
“妹妹这才来几日,做事比我这个当姐姐的还周到。看来以后少不得要向妹妹多学习。”高灵芝看到韶光,朝她挤了个眼色,略有讽意地朝着沈芸瑛道。
沈芸瑛一笑,淡淡地道:“家父教导甚严,妹妹在家时便已有师傅教习宫中规矩。”
高灵芝一哽,心道这是在暗讽自己出身不如她。
“成妃姐姐这会儿大概还在雏鸾殿呢,”高灵芝自知说不过,意兴阑珊地撇开眼,也不再理会沈芸瑛,站起身,给韶光指着寝阁另一侧的方向,“太子妃故去,旧物仍在,成妃姐姐总在那儿睹物思人。你若是想找她,便过去瞧一瞧吧。”
睹物思人……
成海棠与元瑾之间相交仅有几日?善缘或孽缘……竟能生出如此深厚的情谊,事隔多日,依然念念不忘。
“成妃姐姐说了,太子妃在世的时候,待她很好。如今死了,连个怀念的人都没有,就太不像话了。”高灵芝耸耸肩,也有些暗自好笑的意思。然而前一阵子才联合成海棠去明光宫请旨,重新安葬元瑾,即便做样子,也是要给外人看的。她做不来,可不得成海棠去吗。
“那奴婢且先行告退。”
韶光一敛身,顺着高灵芝指的方向走去。
沈芸瑛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因有宫人打理,雏鸾殿仍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月檐下,十二道窗扉都敞开着,折射出几道迷离的光束,映衬着高悬的琉璃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悦耳的脆响。
一推开门,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宫殿里空荡荡的,冷清空旷,却不曾有丝毫的灰尘堆积。仿佛自从元瑾离开,这里便时光静止,鲛绡纱帘低垂,寝阁深深,玉砌月亮门前的花草依然生长着,只是再不见一朵花盛开。
“娘娘独自在此,也没有个伺候的宫人跟着。”韶光轻步走近。
成海棠此刻正倚在窗棂边,眼神迷离地望着院中有些凋零的花树,听到声音抬眼睛,询问地看着韶光:“谁?”
“娘娘想什么这般入神。”韶光走上前,有些失笑地扶起她。
“是你来了啊!”
海棠捶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小腿,柔顺地被拉着起身。两人跨出寝阁,落座在正殿里的端石敞椅上。没有新茶,案几上的精致小点心却早已摆好,一壶冰镇梨花酿,散发着甜香。
“平素也是闲来无事,索性过来陪太子妃姐姐做个伴。”成海棠说着,提壶自斟了两盏。
主人已殁,仅剩旧物。倘若旁人闻听此言,定要被其善良和多情打动。但韶光看着她一副悠然自怡的模样,倒像是到这里躲清闲、避嘈杂来了。
“隔日就要跟随太后去福应禅院祈福,车马劳顿,娘娘何不早做休息。”
“你知道?”成海棠似有惊诧地抬眼。
韶光笑:“奴婢来之前,听掌事宫女提起太子殿下身体抱恙,需留宫休养的事。故此,娘娘便亲去蘅锦殿请旨,要代替殿下跟随太后她老人家前往。”
成海棠闻言一笑,算是默认。
“祈天是何等大事,殿下竟也能当做儿戏……”执起玉盏,成海棠轻嗅着梨花酿的香气,有些哂然地摇了摇头。
身体抱恙——这种推诿的理由,能从堂堂一国太子口中说出,而且甚为理所当然。
韶光看着她,“隔日,只有娘娘一人去,高妃和芸妃等人,没有说也要一起吗?”
成海棠低头轻笑,“像沈芸瑛那样的人,听闻我去,自然也要跟着的。剩下宫里那些都是东宫新宠,太子留在殿里,她们断然是要留下的。”
至于高灵芝,一贯争风吃醋的主,瞧见其他人留下来,纵然有心思,也不会白白让出专宠的机会。自然也要留下。
“那奴婢自房里挑几个体己的婢子,跟娘娘一起去。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成海棠笑着摇头:“本宫也是宫闱局出来的,跟那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同,岂是经不起这点儿风浪的!”这话说给她听,同样说给自己。一是指福应禅院七日祈天的事,一是指即将面临的莫测命运。
韶光听出话音,微笑不语。
“韶姑娘,本宫的话……依然作准。”
正殿里很静,不留伺候的宫人,自然也没有多余的耳朵。成海棠看着她,目含认真,“经历过这几日,本宫愈加觉得后宫不比宫闱局,稍有行差踏错,便不是昔日丢差事那般简单。本宫知道,这些对你而言却不过是寻常伎俩,内里风雨,你是再通透不过的。”
“娘娘的美意,奴婢自是铭记于心。可奴婢身份复杂,并不想为娘娘带来祸端。”
成海棠显然也没考虑到这一层,闻言有些怔,迟疑地道:“东宫多是非,又连着新进诸人,本宫总是心神不宁,只是想有个贴心的、可以倚靠的人……”
“娘娘心思缜密,并非高妃诸辈所能企及。至于芸妃……”
沈芸瑛是太后借来造势的,一旦能辅佐太子即位,正宫那块地方却断然不会让她沾边。否则以吏部的势力,保不齐将来又会兴起第二个独孤闺阀,太后那么精明的人,不会给自己埋下隐患。沈芸瑛,其实并不足惧。
但这些话,韶光也不会跟成海棠说。
“娘娘应该听过,色衰而爱弛。自古君王爱美色,世间男子也莫不如是。娘娘已经身在浣春殿,离东宫正殿只有两道回廊的距离,迈过去,是迟早的事。娘娘现在最需要、也必须要做的,便是等。”
“等?”
韶光点头。
百尺竿头,才能更进一步。熬得最久的,便是笑到最后的。譬如现在兼掌尚宫局的哀萃芳,比如,能在中宫呼风唤雨的太后。无不是在宿敌最强盛时,偃旗息鼓,静待时机,在彼方力量薄弱时,奋起攻之,给其致命一击。所谓不鸣则已,一鸣便是冲天之势。
“等娘娘将同辈的人都熬倒了、熬死了,参与缔造殿下最辉煌历史的,倘若只有娘娘硕果仅存,梧桐树上那个位置,自然而然就不可能供奉别人。”
韶光说罢抬眸,一瞬间,在成海棠的眼底看到了跳跃的火花。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然而比得不到更让人心痒难耐的,就是明明看得见,却暂时不能伸手去触碰。
“那么你可会助我?”海棠热切地执起韶光的手,喉中吐出的语调低哑,有着风情万种的韵味。可惜韶光不是男人,自然不会因女子的动情而心泛波澜。
“娘娘出自司宝房,自家人自然要向着自家人。娘娘且安心。”韶光以同样热忱的视线看着她,说的话,却等于没说。然而却也是最安抚人心的良药。
自浣春殿出来,天色有些晚。
成海棠是执意要留她吃晚膳,高灵芝因蒙难时曾被连带着照顾,心存感恩,故此比旁人热络几分。倒是沈芸瑛,没多做言语,只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并未留下打搅三个人叙旧。
韶光回到屋院,已是掌灯时分。
璎珞离宫后,司宝房一直都没擢拔女官。偌大的二进院里,只住着韶光,连着伺候的奴婢,空荡荡的。此刻推开门扉,屋里已坐着一个人。
“你,这……”
素云锦袍,内里着桃花衫,一条蟠龙腰带将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极年轻的面孔,无可挑剔的五官,举手投足间可见清贵之气,清浅瞳仁,显得俊雅风流。而在看见她的一刻,男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很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珍贵的瑰宝。
“见到我,是不是兴奋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韶光甚至叫不上名字的男子,就堂而皇之地坐在自己的屋院里,目含戏谑,旁若无人地把玩着桌案上的杯盏。此刻望着她,抿唇笑得不亦乐乎。
韶光愕然间后退几步,事隔半月,万万想不到,竟然能再次见到这个人!
小妗呢?
其他伺候的宫人呢……宫闱深深,他是怎么进来的?
“别找了,你的那些下人,我都让她们睡觉去了。”
封齐修说罢,得意地朝她一挑眉。
“你知道我住在这儿……”
“上次承蒙你救了我,无以为报,一直对你甚为挂念。”封齐修一点也没被韶光难看的脸色所影响,自顾自地起身,将门窗都关好,口中喃喃自语,“本想我是否连累到你,总是心怀愧疚。现在来看,你不但没受波及,反而升了官。”
说罢,有些自嘲地坐回到敞椅上。
韶光听他这么说,喉间一哽,有些无言以对起来。当日在尚宫局私牢,她明明已是对他起了杀心的——可这人在侥幸逃脱之后,不但没有远走高飞,反倒认为自己是好心才提供给他逃跑的机会,特地回来道谢?
倘若按照臆想,像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人士,定然有飞天遁地的绝技,即便不是功夫出神入化,也绝非泛泛之辈,否则,怎能进出皇宫犹入无人之境?然而韶光看着他,不禁疑窦丛生。或许,他根本不是什么前朝旧部,而之前的闯宫,也并非是为行刺而来……
“你似乎对皇城的布防,知之甚详。”
“看门儿的都去守城墙了,家丁护院也都早早睡了。区区几道红砖墙,岂能拦得住我!”
皇城内外的戍卫都早早地移到皇城外,准备恭迎隔日的懿驾出城——确实,这段时间是宫闱里的守卫相对最薄弱的时候。莫说擅闯宫闱,就算谋反逼宫、发动兵变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韶光侧眸而视,觉得他要仅是来找人,未免有些太不划算。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算计,我只是来看你。至于其他,你想到了,别人未必就能蒙着。”二十六路禁卫军还驻扎在宫城西苑,如有异动,随时进宫勤王。
封齐修耸耸肩,他可不想有去无回。
“那么话也说了,人也看到了,不知你还有何事?”
韶光并没惊讶他猜出自己心中所想,倚靠着窗棂,这才发现原来刚刚紧张得连宫灯都来不及放下,一直攥到现在,以至手柄都被握出了折痕。于是将内里的蜡烛吹熄。
“当日,你为何要救我?”
封齐修双目直视,用一双甚为亮灼的眼睛看着她。本就俊美的一张脸因为眼底的神采,愈加光华夺目,若是再灿然一笑,定会胜过夜的星华。
“你冒着性命之危,专程来到这儿,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韶光失笑。
“为什么要救我?”
封齐修却似未听见她的话一般,继续重复着问题。
韶光的视线自院外的空地扫过,轻叹一声,道:“宫里的侍卫每隔半刻钟就会从屋院外巡视而过,如果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劝你,就此离开。”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还是走吧。”
“如果我说,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吗?”
这下换做韶光呆愣在原地,眸前一黯,目光不禁落在自己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上。收拢的十指,粗粝的手心沁了一股潮热,由于紧张而局促难安的呼吸就喷在脸上。这才注意到她和他已经靠得这么近。
对于一个还算不得熟络的年轻女子表达出如此的热忱,不可谓不唐突。然而被捉住手腕的女子却没有任何羞赧、不安的神情,轻然抬眸,眼底含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和明晰,“你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个?”
“你别怕,我并非歹人。只是……”
“我知你未存歹心,”韶光侧着脸,将他后面悉数的话都拦了回去,“可走了之后呢,想要如何安置?能往哪里安置?”
封齐修一怔,显然这些都是他不曾考虑过的。
“你说想带我走,可你究竟知道我是谁吗?有过怎样的经历?什么家世、什么背景……”韶光看着他,唇畔有一点笑意,“这些你全然不知。你只是按照臆想,把我当做一个命若草芥、在宫中得不到怜惜的小宫女。”于是,像他这样的侠士从天而降,解救身世凄苦的女子脱离苦海,以满足自己的侠义仁义,或者,是成全一段能够让人称道的佳话。
“这,我不是……”
若说韶光的拒绝让封齐修深感不解,那么此刻的一番话,则彻底让他定在当场。却因着被猜中心事,面上微红,有些气恼。
韶光瞧见他的神情,轻笑着将手腕抽回,“所以我不会跟你走,更何况,这里很适合我。”
“你跟我想的很不同。”
封齐修看了她半晌,有些丧气,却也有些释然。难怪那晚在撞见他这种“刺客”的时候,全无慌乱和惊恐,而且能够镇定自若想办法自救。“你能自由进出尚宫局私牢,并且在受到牵连后仍被擢拔升迁,我早该想到,你不是一般的宫人。”
韶光低眉浅笑。看来告诉他自己寝房的那个人,并没告诉他,自己的底细。
“很奇怪,为何仅仅数面,我便对你念念不忘。”封齐修轻呼了一口气,耸耸肩,颇有些无耐地看着她,“只是错过这一次,怕你是要永远守着这里了,千万别后悔。”
韶光一笑,并未应答。
那晚的月色很淡,男子明灿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撩人。韶光扶着窗棂,就这样目送那抹清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方才种种,仿佛是一场梦。
“他真的回来找你了!”
画阁里,绮罗猛地站起身,惊飞了檀梁的鹊鸟,脸上的神色惊讶到无以复加。
韶光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轻些,生怕别人不知道,给我找事是不是!”
绮罗咧了一下嘴,有些咂舌,仍是难以消化半夜有男子闯宫的事,“他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禁宫高手成千,戍卫看守何止千万,躲过他们的视线且不说,竟能从皇城一直闯到宫城里来!”
城内的殿宇琼阁鳞次栉比,宫墙间的道路更是盘根错节,平素便是宫中老人儿都不敢随便乱闯,宫婢们更是只在伺候范围内走动,就是怕识错了路、误闯了殿,惊扰到主子。然而一个外人,竟能顺藤摸瓜,一直找到宫闱局女官的屋院,不可谓不神通广大。
“所以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刺客。从那时在锦堂里的误闯,一直到后来被捉拿,倒像是安排好的。”
“你是说,晋王殿下……”
绮罗说到此,自己先噤了声,询问地看她。
韶光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说起来,你与那人素昧平生,当日他也确实连累到你。可是……”绮罗欲言又止,观察着韶光的反应,轻声道,“他毕竟是无心之失。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你却为了不使自己暴露更多,而诱其走上死路,似乎有些……”
绮罗怕她恼她,越说声音越小。韶光瞧出她一副抱不平的模样,失笑地拉她坐下,“阿罗,你知道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初遇那晚,虽是他误打误撞,可也是我不合时宜地重返锦堂在先。但你知道么,当他挟持我出门,一直到晋王举起黄杨大弓,箭在弦上,他也并没有放开我。”
倘若晋王有心杀他,他是必死无疑的,而她尚有生路。然而,他是在明知要被射杀的时候,仍选择拉她共赴黄泉。对这样的人,用得着手下留情吗。
“帮我查查他的身份吧,我总觉得,这个人来历很有问题。”
绮罗有些不解,“你察觉到了什么……”
“我怀疑,他也曾是这宫里人。”
转眼祈天之日已到,时辰是太监早掐算好的,卯时两刻,天还没大亮,皇室车队和身着甲胄的戍卫随从便在横直门外严阵以待。卯时三刻,明光宫的殿门推开,太后众星捧月般自荣光万丈的丹陛上走下,盛装而行。辰时的大钟刚响,正好踏上奢贵凤舆,上层八角,下层四角,清一色的明黄垂幔,内里兼用茜素红的缎子铺陈。凤舆启行时,前由太监执凤首提炉做引导,一应婢子和宫侍随行。
早在前日的街道筹备时,城中百姓便喧闹了好一阵。隔年才见几次的排场,鲜花着锦,红毯铺地,何等的奢华隆重。两侧均等候着文武官员,兼有太监提示着何处跪、何处退,道边挡着素色帷幔,以防闲杂人等冲撞懿驾。
吕芳素坐在凤舆里,四块敞窗被纱帘挡得严严实实,因为起早了些,阖着眼皮,稍作小憩。哀萃芳盘着腿正往玉盏里添茶,见太后睡着了,轻敲了敲窗边木梁。外面抬舆的宫人随即放慢了脚程,肩膀更稳了些。
凤舆后面相隔五丈远,几位皇子均骑着高头大马,随扈同行,俱是锦缎披裹,宝马香车,神气十足。其余跟着的都是女眷车辇,跟得最近的是陈宣华和蔡容华,然后便是几位嫔女和妾室。成海棠的车辇随行在右侧,随着车辙摇晃,顶子上的银铃发出叮咚声响。
“夫人您看,这就要离开皇城了!”
一辆花梨木车辇中,婢女半掀开窗幔,视线之内,巍峨的宫墙正以倒退的方式出现在眼帘——依稀可见宫墙内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笼罩在晨曦的薄雾中,仍是一派金碧辉煌;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此时以仰视的角度看去,甚是雄伟壮观。
婢女仰着头,瞧得叹为观止。
软榻上的美人闻言,闲闲地抬起眼皮,百无聊赖地瞥过一眼。
“云锦主子好像不开心……”
一侧坐着的宫婢,杏色宫裙,略施粉黛,从装束和装扮上看显然身份较高,只是面孔很冷,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察觉到蔡容华的神色,不由关切地开口。
“此去青灯古佛,能有什么乐趣可言。来还不如不来。”蔡容华说罢,对着面前精致的点心又是一叹。心情低落,连口腹之欲都跟着消失殆尽。
蒹葭给她倒了杯茶,“主子为何不请旨留在宫中。娘娘这么得宠,如果您不想去,皇上也不会责怪的。”
蔡容华抿唇,“说得轻巧。本宫若是不来,岂不是落人口实。”
鱼跃龙门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比临门一脚还磨人,好不容易跻身偌大深宫,发现哪一处的花都娇艳、都撩人,想要居高临下、想要脱颖而出,才貌双全尚不够,更要德惠双修。能有前者已是难得,后者多少含着天生的资质成分。
要活得比别人好,心思根本不能全在争宠上——陈宣华掀开窗幔,出了城,视野开阔很多,光线明媚,让她半眯起了眼。
近处是青山翠柏,远处是河湾碧水,道路旁丛生着蔓草,野花凄凄。秋光未至,野菊就开好了,极目远眺,新黄的花朵摧枯拉朽般沿着河畔一路盛放,宛若一道烟罗披肩,为涓涓河流献上嫁衣。
“宫里的花儿开得再好,哪比得上外头的呢!天生天养,日晒雨淋,依然生得俏丽盎然。可若是将宫里的一株栽植到宫外,怎经得起这么折腾!”
蔡容华情不自禁地扬起脸,深深嗅着一股青草香。
蒹葭闻言,低头未语。
一侧的婢子扑哧一下笑了,很没心机地道:“主子说得在理。可同样的,外头的花草若是放在宫里,也一样要枯死啊!天生卑贱,就是高攀上了,也不能跟宫里的奇花瑶草相提并论!”
蔡容华目光一滞。
前一刻还漾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唇畔。
天生卑贱……
车队绵延几里,绕着河湾。行在最前面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皇室禁卫军,红衣烈烈,银铠熠熠。然后是手执明黄华盖和皇幡的太监,庄严威武,在阳光下折射出显赫的光辉。宫闱局一应女官和宫婢的车乘排得很后,往往前头主子有何吩咐,都要由小太监骑着马到后面,一声悠悠长长的吆喝,奉召的婢子便要即刻下车,跑着赶到前头复旨。
绮罗满头大汗地从前头跑回来,攀着车辕上来,一脚踩到裙子,险些摔下去。就在这时,伸出的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小心些!”
韶光一把将她拉上车,随手便将幔帘放下来,坐在对面的青梅和红箩帮忙将绮罗扶着坐正了,小妗麻利地拿来巾绢为她擦汗。
“累死我了,来回几次,腿都快被跑断了。”
“又是让你抄送彤史,给太后过目?”
绮罗揉着小腿,一只手扇着凉风解热,“可不是,临出宫前,内侍监的德公公都已将名册排好,昭阳宫何日召幸何人,何时进,何时退,都一一注明。姚尚仪昨日才看过,今时又要核查,未免太小题大做。”
韶光给她倒了杯茶,一笑未言。
姚芷馨的车挨着太后,里面又都坐着各局领首,不像低等女官那么随意,怎能不表现得更加严谨。所谓核查,不过是在虚点卯数,应景罢了。
“早知道便将册子带一份儿出来,也好过这么来回折腾。”绮罗说罢,一脸痛惜地看了看裙摆,“可怜我这身宫装,刚上身,又弄脏了。”
出行的女眷和宫婢,一应有品阶官职者,俱是按品着妆。华裳锦服,盛装出行。绮罗身为司籍房掌事,自然马虎不得。可此刻,裙摆和绣履上都沾着泥,胸襟松垮,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有些乱了。
韶光伸手去帮她理顺,不小心碰歪了金步摇,勾到乌丝,疼得绮罗龇牙咧嘴。
“姑奶奶,你下手轻着点儿……”
“别乱动!”
“疼啊,疼……”
车辇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娇嗔和嬉闹声,间或有婢子的低笑。出了宫门,无论是女官还是宫婢,都放下拿捏和拘谨的架子,显得好不热闹。等韶光好不容易给她摆弄好了,自己也出了一身香汗。
“把窗幔掀开吧,反正都出了城,闷着怪热的。”
绮罗歪躺在软褥间,伸手接过小妗递过来的蔬果。一侧的青梅笑着将袖子挽了挽,亲自将窗幔挂上去。
韶光倚着窗棂,趁着纳凉的工夫,望向外面的景色。
暖风顺着河湾吹过来,带来一阵阵的清凉气息,夹杂着青草味儿,是宫里闻不到的恬美和静谧。韶光将视线调向远处的碧水,一眼,就看到河湾那头的一匹黝黑骏马。那是匹上好的宫廷良驹,似墨似檀,通体乌黑,并未像车队中的其他马匹一般罩着银甲,在鲜衣怒马的队伍中,俨然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马鞍上端坐的人,一袭暗抑的锦缎墨袍,修身卓拔……
隔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样貌,韶光却知道,能将一身玄色穿得如此傲然慑人,有睥睨之势,却不见一丝突兀之感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是晋王殿下。
韶光细细地看了起来,就见另一匹甲胄包裹的高头大马靠过去,马上的戍卫将腰弯得很低,态度恭谨,似乎正对他禀报着什么。晋王静静地听,偶尔一点头。
出了宫也还是这么端着,这个人……
正想着,却见晋王在马上侧过身,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隔着一弯河道,男子深蕴的目光恰好与自己的不期而遇。韶光下意识地往后一坐,缩回到车里,片刻,又忽然感觉离这么远应该看不清,自己似乎太刻意了。不觉失笑。
“韶姑娘在看什么啊?”
这时,小妗好奇地也探出头去。另一侧的窗外,却是荒草丛生的上坡,寂寂凄凉,无甚风景。
绮罗吃了颗葡萄,拿巾帕抹抹手,头也不抬地道:“她啊,是冬日里的冰河,总算萌生春意了!”说罢,朝着窗外扬起笑脸,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叹了一句,“难得出来一趟,这宫外面的空气果然比宫里的清新很多啊!”
车窗外,凉风习习。
晌午的阳光晒在草地上,河水潺潺,两岸的野菊香气愈加浓郁了。
福应禅院距离大兴城有半日的路程,队伍在山坡稍作休息,未到申时,便行至玲珑山南麓。禅院的旧址原是前朝古刹,南望可见风景秀丽的晋昌坊,北面正对着明光宫的蘅锦殿,东南与烟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园毗邻。夏秋两季,清澈的黄渠会从寺前潺潺流过,正合着太后“挟带林泉,各尽形胜”之意。
那些高低错落的寺庙皆居山而建,盘山台阶千级,高足有万丈,仰头而视,一座座古刹就矗立在青翠林木间,诸峰环峙,状若城郭,险峻奇伟。
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行至山脚,便停住了。女眷们由宫人搀扶着走下凤辇,拾级而上,仰头可见第一道寺门。
山若眉黛,寺庙便如眉心的一颗痣,幽然相映。
石阶上,明黄的华盖开路,皇幡为引,太后懿驾已在荣光万丈的步道中央。一袭金丝鸱吻的深青色袆衣大品服,文以翚翟,五彩重行,饰以朱绿之锦,青缘革带,配以十二画金饰。白玉佩、绶、章彩俱是十件。裙尾曳地三尺,隔远可见上面绚丽的绣纹,裙裾上绣着的那一双大大凤眼,用黑色丝线勾勒而成,醇艳欲滴。
当吕芳素折身,茜素红制成的大氅随风扬起,裙摆上的一双凤眼,宛若幽深的瞳,随着红的流转,将那一抹黑映得更亮,而黑色则衬得茜素红愈发辉煌溢彩。
“夫人看到了吗?”
蔡容华踏着垫脚走下马车,顺着蒹葭的目光望去,不禁也被震慑了一下,“那是……”
欲望的眼睛。
这时,耳畔蓦然传来轴承转动声,余光中,侧面正对的方向停驻了一辆华丽的车辇。同时下来一位艳丽佳人,即刻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夫人您慢着点儿。”
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尤为突兀。赵福全率先下了车,由他扶着的端贵女子,一袭阙翟大花礼服,加五色翟鸟,配素纱中单,绛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朱罗上镶锦边、下镶绿锦边的大带,青丝带作纽约。云髻高绾,髻间珠花七件,翠钿十二,珠排环左右各一对,亦皆是按照品阶而置。冠服之丰美华丽,却是非一般品阶的夫人可比。
“本宫出行,还要劳烦德公公一趟,真是罪过。”
赵福全面上含笑,“宣华夫人哪儿的话,只有老奴跟着,才能安皇上的心啊。”
山寺内花气微醺,暗香盈动。赵福全的话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间,不高不低,却恰好让同行的一应夫人嫔女听在耳里。陈宣华笑而不语,行至台阶前,一抬眸,正好也注意到了一侧亭亭玉立的蔡容华。
明媚的阳光在两位女子身上投下一抹刺眼的光晕,光晕中,烟尘乱飞。
同样出色的姿容,一并博得品阶、宠冠后宫,彼此天壤之别的家世,却让二女在宫中的地位高下立见。
然而蔡容华未启唇,先露出一个足够高贵的微笑,“宣华姐姐。”
能得内侍监大总管赵福全亲自跟随伺候,多么大的荣宠!让众女看了都好不羡慕。可那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比方说蔡容华。无论夫人这个名号有多风光,不过是皇上的一名妾室,想成为宫闱里的独一份儿,还差得远呢!
“车马劳顿,妹妹可有不适?”
陈宣华生得面容冶艳,却一贯摆出端惠娴淑的模样。宫闱中一直不设三妃,仿佛凤冠便是囊中之物,辅佐太后打理后宫也成了分内事。
可惜,旁人并不认可。
“姐姐天生娇弱,自然不是我等能相比的。跟着太后她老人家来祈福,才真是苦了姐姐。”蔡容华抿唇一笑,“只是宣华姐姐有心悸的毛病,山路如此崎岖,姐姐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呢!”
“夫人有此症?”
赵福全闻言,惊讶地叫了一声,“这如何使得!”
不仅是赵福全,在场的几位嫔女闻言,也在一怔之后露出惊诧神色。
心悸之症,最经不起的就是劳累过度。莫说是徒步而行,即使坐着步辇上去,单是山间又阴又冷的山风,就恐难抵御。赵福全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皱眉道:“玲珑山有万级石阶,数重山门,等到了半山腰更有九道山弯、十二道庙门。常人攀登尚且艰难,何况夫人您还有……”
“德公公,本宫还没那么不中用。”
然而,陈宣华只是微微一笑,即便被诸人或同情或嘲弄的冷眼瞧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糗事被撞破的尴尬和困窘,笑脸盈盈,下颚微扬,反而透出一种从容和大气,“你看,太后都已经登上第二重山门了,不能让她老人家等着。”
说罢,绣履踏上雪白的石阶。
她并非是宫闱里品阶最高的夫人,然而却是最得圣宠的。面对蔡容华的寻衅,并未表现出恼意或尴尬。只提着裙摆,顺着石阶而上,莲步坚定也不忘袅娜。风扬起一袭华服,裙裾上的十二画锦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蔡容华看到那抹纤细的背影,眯起眼,视线仿佛都要被晃花了。
“夫人您等等老奴!”
赵福全这时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了上去。
剩下的几位嫔女眼见着一场干戈就这么化为玉帛,瞧热闹的心思即刻化作泡影,无不感觉扫兴,也纷纷迈开步子,跟在后面攀上石阶。
一切,都被刚下马车的成海棠看在眼里。
“人家的寻衅都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宣华夫人怎能如此隐忍?!”红箩扶着她,不由摇头惊叹道。
成海棠看了半晌,表情亦是有些复杂。两宫间的情势如此相似,不得不让人生出感同身受或是同病相怜的感觉,即使是内里情由也相似得出奇,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成海棠幽幽地叹了口气,仰首间,正望见远在云间的山门,云雾氤氲,一门更比一门高,随即伸手将大氅上系着的丝带解开。
“娘娘,山风很凉,还是穿着吧。”
“待会儿走到一半,发了汗再脱,才是要着凉的。倒不如轻装而行。”说罢,将解下来的大氅交给一侧的婢子。
红箩低下头,“娘娘懂得真多。”
成海棠抿唇一笑,轻声道:“都是些粗浅的道理,如何会不知呢!更何况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的本分,尚不敢忘本啊!”拉住红箩的手,顿了半晌,随后轻轻叹道,“倒是你。我们曾共事司宝房,一直是知己至交。才短短几时,怎么你也与我这般生疏了?”
“娘娘已经成了主子,奴婢……不敢逾越……”红箩勉强笑了笑,有些别扭地攥着裙裾。
说话总略带一些南方口音的女官,谁想到,其实也会说字正腔圆的官话。房里的人都说那是她藏得深、心思重,红箩却因着一直相处的情分,只当是自保的方式。然而她终究被封了妃,自己跟在她身边,难免会有一些攀高枝、小人得志之类的闲话。
海棠看到红箩的表情,“你待我的心,我是知道的。即使我已身在浣春殿,你仍旧是我最信赖的人……等回了宫,我就跟余司宝要了你。以后你就是殿里独一无二的掌事,再不会像在宫闱局那样,也没人敢差使你,只有你使唤别人!”
实实在在的话,中间甚至没有拿腔拿调地用“本宫”这两个字,红箩听得耳热,眼眶也跟着红了,“娘娘……”
海棠宽心地攥了攥她的手,不再多言。因为此刻身畔的一辆车乘已经停靠,幔帘掀开,沈芸瑛正施施然地朝着这边走来。
同为侧妃,按照皇家祖制,俱是一袭揄翟礼服,刻缯并彩画摇文,上十二画印金丝翟文,白色素纱,织金纹领,朱裳、青舄加金饰,并配以白玉佩。不同的仅是单纱华裳的颜色,一个是石榴红,一个是碧水青;还有披肩,一个是阮烟罗,一个是香云纱。映衬得两人一端庄、一秀雅,相携站于一处,形成一道奢艳华美且互为反衬的风景。
极是惹眼。
然而倘若元瑾尚在,依照东宫嫡妃的一袭黄桑鞠服,配以朝珠华冠,将是何其煊赫华丽!必是要压过在场的任何一位女子。可惜,想取而代之的人,即便是面对一个已经逝去的死人,仍旧无法比拟,正如此刻的沈芸瑛。
本就生得端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是带有一股官宦人家的贵气和骄矜。莲步轻移,步步端庄,只是腰带间偶尔多出的一组纽扣,发髻上的违制金饰,显露出了居心。
此时宫婢早已上前引路,目之所及,长长的石阶上,两道逶迤的队伍,看似相交又各自分离。成海棠朝着沈芸瑛一笑,后者亦是颔首还礼。两女同时踏上台阶。
竟连句交谈都不曾。
玲珑山有几重石阶步道,沿洞而筑,洞随山转,九曲盘旋,两旁古树葱绿成荫。左侧崖壁上有自秦汉以来的摩崖题刻。登上步道,可见寺庙,金桥吻脊,四重殿堂。前为灵祖殿,供奉灵官神像;二殿为老君殿,供奉太上老君;三殿为斗姆殿,斗姆即圆明道母天尊,为北斗众星之母;后殿为三官殿,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殿堂之间,各有庭院,瑞草奇花,楠木成林,松竹繁茂。虽是幽静古刹,环境十分怡人。
收拾妥当,宫人都有几个时辰的休整。殿后面有麻姑池、鸳鸯井,上清宫后为老霄顶,建有呼应亭,是赏日出、神灯和云海奇观的绝佳地点。宫闱局里的宫婢大多是年轻女子,分完各自的屋院,就在女官限定的时辰和地域内活动。
修整完就要开始收拾。
酉时不到,三三两两的奴婢自院中匆匆走过,手执扫帚、铜壶等诸多洒扫工具。院落需要清扫,寝房一定得事先归置,还有一应行李的摆放,各位主子安置在哪个院、哪间屋……内侍监的人都分散在各处,但任其差遣的奴婢必定要先备着。于是,哀萃芳一早就为尚食局的宫人们安排好了任务。
“你们几个是哪个房的?这么乱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