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锦屏是裹挟着怒气而来,见了面就是一顿质问。
回廊里,哀萃芳被顶了个正着,本来就没一丝好脸色,绷着眉,有些不耐烦地挑起眼皮瞥她,“我现在没工夫理会闲事。商掌事要实在闲得慌,我劝你不如多去催后厨。早膳在即,太后也已经起了,倘若待会儿问起来,我可不知如何回答!”
“你……”
哀萃芳说罢,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就走了。身后只留下商锦屏一个人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跺脚。
若换成是平常,让哀萃芳逮到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大加奚落和嘲讽。然而,此刻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去办,而这事也一定令她焦头烂额,否则,怎么连理会商锦屏的闲情都没有了呢!
南殿里的三间厢房走水了,就在第三道山门。
半个时辰以前。
坊间有一句话:水火无情。偏偏在这福应禅院里,两种天灾都赶到了一起。等哀萃芳领人急匆匆地赶到,南殿里烟熏火燎,入目一片焦黑。火势不大,点燃的帘布和窗幔都已经被扑灭,大殿里明黄的绸缎变成了一堆灰烬,到处散发着刺鼻的烟火味。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禀哀掌事,是……守夜的小沙弥打盹时,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烧着了台布,才……”
宫人唯唯诺诺地禀报着,还未说完,就被哀萃芳烦躁地一挥手,打断道:“行了。你该庆幸此事并非殿里奴婢惹的祸,否则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们都留在这儿,哪儿都不能去,给我好生善后。还有,记住此事绝不能外传!”
在场几个宫人噤若寒蝉,纷纷敛身遵命。
而此刻,吕芳素坐在奢华寝阁的凤榻上,面上阴晴莫测。
“主子,南殿里的火已经扑灭。”哀萃芳弯着腰,凑到老妇的耳旁,语音细细,“佛堂里除了几件绸缎烧毁之外,佛像宝器安然,并无伤亡发生。”
自从来到这玲珑山,似乎诸事不顺。
折腾了两天一夜,大小事情都碰在一处。掐算着日子,距离回宫还有足足十二个昼夜。
“那日下的雨,让随行而来的一应女眷都受了惊。可有安排医署里的人去看过了?”吕芳素说得慢条斯理。
“秉承太后的关怀和体恤,御医亲自前往。有些是偶然风寒,小病;有些则身体无恙。除了宣华夫人突发心悸,其余几人并无大碍。”
“都瞧过了,全没问题?”
“一一诊脉,老奴的人跟在旁边,绝不会漏掉一处。”
哀萃芳的眼底流泻出一抹精光。吕芳素眯起眼睛,将食指对顶,手肘搁在玉石手搭上,似有不甘地徐徐道:“哀家让你留心的司药房那边呢?这两日,也没有什么夫人、嫔女去特意召过医女的?”
“回禀主子,各殿的夫人们倒是不曾。只是据老奴的人回报,东宫的侧妃——成海棠和沈芸瑛,都有召过……”
东宫……
吕芳素沉下脸,眼底变幻莫测。
哀萃芳在一侧观察着神色,“主子,要不要老奴遣个宫人去摸摸底……”
“先不必如此。”吕芳素缓缓地起身,哀萃芳搀扶着她掀开珠帘,“凡事得有耐心,讲究步骤。你且记住,这两日不仅是司药房那边,还有尚食局,就连寺里的小厨房都得留意着。事无巨细,一一报来。”
吕芳素说罢,像是刻意寻找托词,又补充了一句,“俗话说‘病从口入’不是么!哀家这次出宫带了这么多女眷同行,可不想哪一个吃错东西,糟蹋了身子啊!”
哀萃芳赶紧一敛身,点头称是。
“对了,你刚才说,华觞殿里的得了什么病?”
“是心悸之症,主子。听说是旧疾了,进宫前就有。据御医回报,宣华夫人这次是因车马劳顿,后又在雨中折腾。经过一夜诊治,仍在休养。”
陈宣华是在太后面前被御医搀回寝殿的,众所周知。然而她一度昏迷,脸色惨白,险些吓掉赵福全半条命。
“年纪轻轻的,倒是还不比我这个老人家。”吕芳素说罢,脸上闪过不屑和鄙夷,“若非跟那贱人长了同一个狐媚胚子,依着这痨病身子,皇上说不定早就倦了。怎么哀家还听说,她之前问起祭祀的诸般事宜了?”
“早在离宫前就曾问过,后来到了福应禅院又似有似无地让奴婢打听。老奴瞧着这位的心思,可能不比之前的那位差啊!”
后宫里面,想坐上那位子的人还少?可到头来又有哪个是能顺了心愿的呢……吕芳素望着眼前的一株珊瑚树,伸出手,掐下一小截,“就是在宫里头过得太安逸了,以至于那点痴心妄念全开始松动。都是不让人消停的主。”
后宫有大把的夫人,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皇上能将宠爱给了她们一时,可保不了她们一世。前一个,尚且有一把大伞罩着,不也照样一夕倾覆。现在这个,充其量是个小麻雀,倒是还不放在眼里。
“找个机会,将哀家的药给亲自送过去。”
哀萃芳一怔,须臾,有些迟疑地低声道:“主子,她毕竟是皇上的新宠,这么做未免有些……”
吕芳素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眼神中闪烁着一抹莫测的笑意,“只是送个药而已,表示一下哀家对这个媳妇儿的关心,哀家可没说让你将她除了。凡事总不能由着性子来,再不管束着点儿,越来越变本加厉可不太好!”
有些人,适可而止,尚且能够姑息留存;而有些人,既然出了宫,不该回去的,就不要回去了。
吕芳素的眼底有阴狠和残忍一闪而过,不禁又想起了离宫前白术的话。
小心身边人,身边人……
次日,山寺里的天依旧晴好,晨曦初至,宫闱局的人就早早起了。司宝房的女官需领着一应宫人将擦拭好的银器一一摆在殿内,余下的挂毯则要等到晾晒好,都要重新布置。都是些调教有素的宫人,即便不在内宫,也分配妥当,各自忙碌。
雾后的花还沾着一些露水,香气微熏。
敞院里的花开得正好,丛丛簇簇的蔷薇,以及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萝,自朱红院墙一直铺到西厢的窗棂下。亮的是灯盏,一挂挂烛影摇红;白的则是花蕊,一朵朵硕大花团。
风拂过,月檐下的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一袭藕色绢裙的宫装女子,朝着红漆廊柱走了几步,倏尔,驻足在月檐下,微扬着头。风吹拂着如墨的发丝,在廊下赏灯的女子,眉目绮丽,笑靥含春,映衬得其人其景,如临仙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韶光穿过一条小径,正当晌午,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一棵花树上,芬芳浓郁。在花树影里,忽然就瞧见那一抹纤细身姿。
她正抬手扶着花枝,轻触着一串垂下来的花瓣,与此同时,轻启檀口,轻轻地唱起曲子。一树花光映着她妩媚的倩影,她的眼神迷离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哀伤。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轻柔的嗓音,低吟浅唱,含着某种似说还休的情愫。声音漫过花架上铺天盖地的藤萝,漫过缤纷花叶,唱得缱绻动人。
谁能想到,这享尽三宫荣宠的女子,竟在这样的暮夏初秋思恋着一个人……
“宣华夫人。”静立片刻,韶光轻轻唤了一声。
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的玎玲一响。韶光知道那是腰带上玉牌撞击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敛身行礼,而后便走过去,与她并肩在疏影下赏花。
“还记得夫人最喜芙蓉初绽,每一季的花蕊都要保留着,酿成花蜜。”微微笑着,韶光说了一句。
陈宣华侧眸,久久地盯着跟前的人。好半晌,眼色才渐渐地由惊疑转为戒备,冷淡地道:“原来本宫没有看错,真的是你。”
自祸乱中侥幸逃生的女子,竟然,再度跻身宫闱局。
可是不简单!
“奴婢听闻夫人偶发心悸,甚为忧心,这一趟来探望不知是否唐突了夫人。”
陈宣华挑了挑唇角,随手将指尖的花丢在墙角,“既然来都来了,何必说这些。更何况,你我之间,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夫人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奴婢该道一声‘恭喜’。”
韶光轻轻一笑,再次敛身行礼。
陈宣华冷冷地注视过去,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女子从容的笑脸。越是笑靥明媚,就越觉得刺眼,就连那行礼的姿势都碍眼起来。
“你这是在奚落本宫?”
“奴婢岂敢,”韶光再一次微笑起来,伸手摘了一串花,柔顺地替她簪在发髻间,“夫人能有今日成就,非是凭借其他,是靠着天生丽质的姿容、贤惠聪颖的秉性,博得君王满心怜爱,羡煞后宫三千佳丽呢!”
进宫的女子,哪个不在心中怀有美好憧憬,谁不希望宠冠后宫,一人独占?当陈宣华见到皇上的一刻,虽已是迟暮之年,他,却仍是一位曾叱咤风云、金戈铁马的英雄。现如今坐拥江山,他依然才华横溢、儒雅风流。每每对着她微笑,都让她觉得整颗心随之飞舞。
然而,终究是因为另一个女子。哪怕已然身死,仍令他魂牵半生、梦绕一世。以至于身侧围绕佳人无数,都一一成了替代品。
而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他曾许给她一个美梦,梦碎了,她知道原来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比争宠重要。既然无法得到真心,就用权势和地位来补偿吧!给她权势,给她在这偌大深宫生存下去的地位。
“后宫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地方。你是她的人,本宫知道,在你眼里,扶雪苑的那些夫人和嫔女,都只不过是扶风而上的野花,是妾。可形势毕竟已然逆转,现如今,已没有人能阻挡本宫的脚步!”没有任何敷衍,陈宣华直言不讳地道出,眼底显出的那种决绝神色,也是韶光曾在无数后宫女子眼中看到过的。
“没有人吗?”韶光轻叹,“可太后似乎并不想看到您再往前迈一步呢!”
她不知道哀萃芳的药,是否已经送过来了。
可宣华夫人心悸的毛病,已经传遍整个宫闱局。
一个连走路急促些都会诱发病患的女子,是不足以统领整个后宫的,更遑论母仪天下了!
“皇上爱您,是因为您长了一张跟独孤皇后极为神似的脸、一双极像的眼睛;太后厌恶您,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就连奴婢看到您,也仿佛是看到了当年的皇后娘娘。现如今初掌中宫的太后,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一个您取而代之呢?”
那种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就像锋芒在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吕芳素经历过的那段血雨腥风、宫闱绞杀。此时不动,她只是在等,等着除之而后快的那一日。
陈宣华久久地静默,脸色被疏影笼罩上一层阴翳,看不清眉眼。
“本宫自然清楚这一点。可有些事情总需时日,本宫尚且年轻……”
“夫人可知道晨曦之时,南殿曾经走水?”
细细的嗓音,轻易地打断了她,却让陈宣华眼皮一抖。
韶光徐徐地道:“在宫里面,皇上尚且保不了您,更别说到了这宫外。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使赵公公随行左右,可,他总有照看不到的时候啊……”
太后或许并未想在此除掉陈宣华,起码哀萃芳给她的意思,是暂时不会。然而,南殿的火,却烧得很及时,给了她一个足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也不等陈宣华回答,韶光轻盈地走了开去,“奴婢言尽于此,其余的,夫人如此兰心蕙质,岂是想不到的。屋院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奴婢这便告退了。夫人要好生休养。”
“等一下!”
陈宣华还是在身后叫住了她,脸色很冷。
“为什么要来跟本宫说这些?”
她是她的人,应该是恨极了自己的!
韶光轻轻回眸,再一次看向那张跟皇后娘娘如出一辙的容颜,“冤有头,债有主。夫人是在朝霞宫倾覆以后,才入主华觞殿的,不是吗?奴婢懂得分清是非。”
陈宣华一怔,面露复杂之色。
“而且奴婢也说过,看到您,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皇后。因此夫人更要好好地在后宫生存下去,这样,也算是安了众多已经逝去的闺阀女子的心。”
韶光说罢,朝着陈宣华柔柔地一笑,便折身离去。
风吹起,吹散了漫天花雨。
皇上他,依然是念着皇后娘娘的吧……否则,怎么会抛开后宫三千,独宠一个陈宣华?可她毕竟不是娘娘。她的存在,仅是代替着娘娘以另一种姿态在后宫留存。既然中宫虚位以待,不是她,也会有另一个女子,即便扶她坐上那位子,也未尝不可。
自陈宣华处折返,在半路上遇见了前来找她的小妗,拉住她低声道:“薛姑娘已经在屋里待了好久,让她先回去,薛姑娘却执意要等。奴婢瞧着,面色不大好呢!”
晋王殿里的掌事女官,无论如何也不是普通宫婢能惹得起的。故而临跨进门槛,小妗仍是不放心地道:“要不要奴婢去找董姑娘,总归有个帮衬的人?”
韶光不禁扬起眉,看了小妗一眼。看来,薛蘅香是将她吓坏了。
“你且安心,薛姑娘与我也算旧识,不会太过难为。”
事到此时,麟华宫那边才开始着急。
不觉有些迟了么……
小妗闻言,勉强地点了点头。
倒是韶光有些失笑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余西子遣到自己身边的心腹小宫婢,已经这么贴心地关怀自己。
甫一进门,就看见女子端坐在敞椅上。
一袭冰丝绸高腰长裙,绾云髻,碎花单簪,装扮十分素净,却难掩倾国之姿。
“薛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看见她,仿佛就看见第二个锦瑟:一样的孤高如雪,一样的清丽逼人,区别在于一个被派遣进了宫闱局,一个仍在殿内主事。可这一度引以为傲的掌事女官位置,却已经被很廉价地许给了别人。倘若,自己果真进殿,眼前的女子,将要如何自处呢?
听闻脚步声,跟来的婢子便退出去,随手将屋门阖上。
薛蘅香抬起头,面无表情,“我等了你很久。”
韶光让小妗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气,才开口道:“我刚从宣华夫人那儿回来,不知道薛姑娘来找我,所为何事?”
没有丝毫避讳,坦然道出行踪,这倒是让薛蘅香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是麟华宫里独当一面的女官,只顿了一下,复又冷着脸道:“你可知道,晌午时,太后将戍卫都调下玲珑山了!”
十二队戍卫,几乎百人,一概不剩。
留在寺里值夜的,只剩下内侍监的仆从。
韶光挑挑眉,“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据传闻,是因为今晨太后跟主持大师参禅,提起佛门清净地,不应该带兵戈之气。而且这福应禅院是历来皇家祈福之地,可保万全,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把守。”
“可殿下每次离宫,身边的十二队戍卫是从来不离身的!”薛蘅香显然不比她这般气定神闲,一说到此,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韶光叹了口气,不得不耐心地将茶盏放下,“你要清楚,连这天下都是杨家的,太后现如今是杨家的掌舵人,她怎么说,便应怎么去做。一贯又能如何,想来即便是殿下尚不能违逆,我们这些宫人又岂能去置喙呢?”
话音落地,薛蘅香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说得倒是轻巧!现在连戍卫都被调走,只剩殿下一人在山中,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许是过于愠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韶光一怔,有些诧异面前的女子居然有着不错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却不禁再一次展颜微笑,这回是连开导都懒得出口,“殿下都未曾着急,不是吗?薛姑娘是否有些多此一举了!”
韶光说完,提起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刚抿了一口,突然听到咣的一声脆响,震得她手一哆嗦,险些被洒出来的热茶烫到。
那是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茶水四溢,粉碎的瓷片有几块已经飞到她的脚下。
“韶光,我是看在殿下信任你、善待你的分上,才叫你一声韶姑娘。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敬你三分。你充其量只是个低品阶的女官,是奴、是婢!闺阀已经失势,你是靠着什么势力才爬上来的?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陡然起身的女子气急败坏,眼中含泪,仿佛此刻受到斥骂、遭受委屈的人是她。反而坐着的人,却似乎并未听进耳朵一个字,片刻,无动于衷地拿起绢布擦拭手指。
“薛姑娘,我回来,并不是与你吵架的。更何况你所提之事,原就在我能力范围之外。操持了一日,我已经很累,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我要休息了。”
既然求人都是这种态度,何必要上去倒贴。
韶光说罢起身,给了小妗一个“送客”的手势。
“你真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真心!”
僵持片刻,薛蘅香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就朝着屋外走,步态踉跄。倘若是平时,像她这种冷面的女子,一定不会出现这种软弱凄楚的神色。然而韶光却在这一刻忽然转眸,冷声道:“你给我站住!”
屋门半开,外面飘进来一丝丝的清香。
眼泪尚在眼角,陡然而来的凛寒自脚底直达心扉,薛蘅香被震慑在原地。
“你懂何谓真心?你以为这两个字的意义,便是上有恩惠,下必死命报答?”
韶光在这时起身,目光变得有些冷厉,“你甘心为晋王驱使,那是你自己的事,却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俯首帖耳,甘效犬马之劳。倘若情势果真如你所言,只能说明,堂堂晋王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别人的辅佐和效力!”
真心,何谓真心?
只有交付,无所企图才是真心。像这般互为交换之下的承诺,连同盟都不算,更何况还是横加干涉和逼迫?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确实难以成事,然而联合之后所带来的遭遇,将是宫闱大诛伐都无法企及的残忍和血腥。
凤牌,东宫。
她知道在这两个词的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意义。
然而,晋王在筹谋和布局的同时,给过她选择的余地么?如果连心甘情愿都说不上,又谈何真心!莫说是区区一个薛蘅香,即便是晋王站在这里,这些话依然全数奉上。
“你的意思是,倘若殿下就此失势,你就会选择背叛?”薛蘅香折过身,大声质问。
“那算是什么背叛,”韶光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略微的讥诮,直视着她,“如果我不是闺阀一脉仅存的力量,你敢说,你的晋王殿下会义无反顾地任用我?即使任用了,他又当真信任我么?既然连信任都说不到,何来的背叛——宫里头就是如此,只有锦上添花,不会有人雪中送炭。如果他失势,我当然要先一步脱身!”
风停息,连院外的一丝花气都静默下来。薛蘅香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忽然苦笑着摇头,再摇头,“你是如此自私凉薄,殿下却偏偏选择你与其比肩。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够无情么?”
她曾不止一次地劝说、进谏,这个自肃清中幸存下来的女子究竟有多危险——几经风起云涌,看惯世态炎凉,身份是如此复杂,秉性又如此冷酷,怎么能起用为左右手,并且将那天大的事委以重任呢?
然而,殿下却总是一听而过,偶尔露出轻笑,并没说过什么。
只有命数不能轻言,一向习惯掌控和摆布别人的男子……在提起眼前这个女子的时候,蕴含冷漠的眼中会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愫。那时候,她甚至嫉妒地认为,她是殿下利用的一枚棋子,仅此而已。然而此刻,这棋子不仅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心性和远见,甚至连性情,也跟殿下惊人的相似……
“在宫里,情谊本来就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东西,”韶光轻轻一叹,在女子那种凄惶哀恸的目光下,眸色逐渐淡了下来,“当你经历过背叛、抛弃、陷害,受过足够的伤,尝到过足够的痛,还能去相信的话,只能说,活下来都是一种幸运。而等到你的心变得足够坚硬、冷酷、凉薄,即便面对宫闱绞杀、内局倾轧,都可以做到无情。因为只要足够无情,便能置身事外,再没什么能够伤害到你。”
一往情深,本就是错。
薛蘅香错在陷得太深,以至于将满心满腔的忠贞和回护都给了一个注定不会有回报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才会将她留到现在。否则,掌事女官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不会给这么一个莽撞而冲动的人的。
韶光想到此,眸色渐凉。
“你回去吧!戍卫的事,想必晋王自有主张。”
薛蘅香闻言一怔,“你的意思是,殿下早已打算好了?”
那是担忧后一刹那的欣喜,韶光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了悲悯之色,“你跟在他身边多年,应该知道晋王是个怎样睿智谨慎的人,如何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她只能言尽于此。
然而对于薛蘅香已经够了,她忽然破涕为笑,抹了一把脸颊,再不多做耽搁,便离开了屋院。
屋外,夕阳西坠。
刺眼的阳光洒在地上,碎光璀璨。转眼间,角落里那些过了季的花卉,仿佛都跟随着坠落的夕阳,一起凋零了。
隔日,祭祀仪式仍要进行,宫闱局将一应礼器和银器摆上,山寺中再一次举行了庞大的祈天典礼。然而仪式过后,太后继续与主持大师参禅半日,在诸佛像金身之前,却卜算出了“妖邪作祟、为祸社稷”的结论。
一个是祭祀遇雨,一个南殿走水,诸事不顺的理由全部归咎给了谶语。
无不哗然。
太后对卜算的结论很是震怒,万般重视的结果就是当即让太常寺夜观星象,对诸般礼器挑剔一番之后,又将礼部的郎官革职。
其后就有明光宫的奴婢来将随行的几房宫人拆开,每一房由一个婢子约束在各自的屋院里,连随意交谈都不被允许,更别说是擅自走动。紧接着,内侍监的人被遣在下三道山门,命掌管一切琐碎收尾事宜。
山寺里,忽然飘浮起了一丝紧张的气息。掖庭局和宫闱局加起来,随行可达千人,却被几个宫婢、一道嘱命,两相阻隔,互相再难通气。
然而司宝房却是除了宫正司外,唯一还能在三殿内逗留、走动的:佛像金身要送,银器都需妥善安置。韶光领着一队宫人挪送十八尊铜人时,就看见一位侍卫模样的人,脚步匆匆而来,越过殿前长廊,直奔太后安寝的殿宇。
晋王的戍卫不是早已被遣至山下?这时候还能出现在寺里的,会是何人?
“韶姑娘,让我来帮你……”
这时,有极轻的嗓音响在耳侧,韶光回眸,忽然看见了身边的红箩。
纯银锻造的祝祭器皿,被擦拭得透亮,能照出人的影儿来。韶光很快回视,对着银器上面映出的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形,唇齿微动,“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跟成海棠待在一起吗。
“宫闱局似乎都被戒严了,娘娘很担心。”
韶光侧着脸,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底座端详,“成妃那里,莫非也被约束起来了?”
“倒是有个管事模样的宫女过来,但娘娘好歹是侧妃,她不敢太放肆。”红箩用肩膀将韶光的脸挡住,愈加靠近了些,“可小厨房里忽然换了一拨人,娘娘遣我来问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宫闱局和掖庭局两相戒严,戍卫一律被抽空——如此大动干戈,太后到底要做什么?不仅是成海棠,恐怕身在福应禅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疑问。然而,没人知道,太后究竟在等一个怎样的契机,投石问路,让一应深埋在暗处的人、事,都不得不浮出水面;或许同时也在织网,将消息、权力一一剥夺,使其变成砧板上的鱼,任她宰割。
韶光自然不会说出这些猜测。
“小厨房怎么了?”借着话茬,她巧妙地引了过去。
红箩轻着声,老老实实地道,“不仅是我们这边,夫人嫔女专属的一应小厨房,都被换了人。好些人都闹将起来。不过娘娘说,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可我担心那些新换的厨娘,会不会借机……”
韶光抿唇轻笑,感叹海棠的见地,“成妃说得没错,你回去与她说一句且安心。另外,这几日,仍要频频召见司药房里的医女。”
召来医官亲自诊脉,是她一早就跟成海棠交代好的。红箩不明其意,却谨遵吩咐去做。偏巧这时太后也遣医署里的人来瞧病,似乎颇为重视。
这时,管事女官闲闲地从外面进来,刚一进门,就大声呵斥停下来的宫人。红箩咳了一嗓子,道:“娘娘受了风寒,身体不适,这几日忽然想吃梨花雪酿丸子,却非要用纯银小盏盛了不可。韶女官,不知可能为我家娘娘行个方便?”
这就是身份为她带来的便利。一方面,她是司宝房的人,不能随意走动;而另一方面,她也是浣春殿的伺候宫人,在佛殿这边畅通无阻。
“成妃娘娘吩咐,奴婢定当效劳。”
韶光说罢,柔顺地一转脸,吩咐小妗将一套银质器皿拿来交到红箩手上。
两个管事宫女在一旁冷眼瞧着,也瞧不出端倪,只觉得这东宫的侧妃恁地矫情,连膳食用具都极挑剔。
而后,韶光则是亲自将她送到回廊外,正欲转身,却见其中一个管事的宫女正靠在廊柱上,隔远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微笑。然而不等她开口,便轻步走过来,左右探看一番,见四下无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偷偷交给了她。
这下,换成韶光惊讶。
因为那香囊背面,绣着麟华宫专属的麒麟纹饰。
她不是哀萃芳派来的人么?怎么会……管事宫女瞧见她的神色,没说话,又是神秘一笑,便走了。韶光忽然感觉到,此刻仿佛有一张漫天大网撒在了这福应禅院,看不见的丝线,正一点点将所有人套牢。而这撒网之人就坐在幕后,睨目微笑。
不知是不是那管事宫女为自己开了方便之门,将诸般礼器安置好,韶光自第五道山门而上,一路经过石崖径道,畅通无阻。
随行的四位皇子都住在第六道山门之后。琼楼玉宇,玲珑宝阁,朱红漆绘和烤漆彩画辉映着一座座铜人佛像,奢华瑰丽,宝相庄严,别有一番空灵大气的景致。临山而踞的大理石平台,居高临下,眺望玲珑山的云雾缥缈,宛若置身仙境。
殿前无人,连洒扫的宫婢都没有。
有引领的婢子前来,带她步至偏殿。月檐下,十二道殿门敞开,偌大的宝殿里空旷而明亮,冰丝白纱帘轻拂,偶尔可听见风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来得这般迟,本王还以为路上有什么人将你绊住了。”
殿内,雕鹗麟纹的缠枝桌案上,平铺着一张宣纸,旁侧是两方端砚、一个水丞,古意盎然。桌案前的男子拈着一支狼毫毛笔,饱蘸浓墨,眼见墨汁就要滴下来,方才抽手,收住浑厚的一笔。
却是在作画。
“奴婢让殿下久等了。”
“也不算久。只是在想,你是否愿意来。”晋王说罢,就将笔搁置在墨玉笔搭上,目光注视过来,深不可测的眼底含着一抹洞悉的轻笑。
看来,是薛蘅香将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他了。
韶光并未多言,只将翎羽大氅解下,搭在一侧的宝架上,然后径自走到桌案前,去看那幅险些被墨汁浸染的绢画。
“殿下面前的绢帛上,是一幅什么画?”
没错,那是一幅绢画。
丝线纵横,铺陈出或浓或淡的色泽,宛若泼墨,几可以假乱真。倘若不是曾在司衣房里被言传身教,又跟青梅修习足月,依照方才的距离,绝对辨认不出。
杨广脸上现出激赏之色,伸手展开卷轴。
“山原图。”
雪白的宣纸上,一方绢帛服帖地铺展开,绢帛上是辽阔原野,天高云低。原野上是奔跑着的鹿群,只是周围山脊嶙峋、狰狞隐晦,为原本恬静的景象增添了一股煞气。那些奔跑中的鹿群,似惊恐,似慌乱,有些还在往一处围拢,有些则已经分散离队。
“平田浅草,麋鹿成群,如何射到麋中主?”
韶光闻言,不禁挑了一下眉。就连绢画都如此肆无忌惮,权欲煌煌,野心昭昭,果真如扑花之蝶,不可断绝。
“画上只见猎物,却未见弓箭,如何射得。已经胸有成竹,殿下何故来考奴婢?”
“难道你不觉得,只有参与其中,才会乐趣无穷?”
“奴婢何德何能,”韶光轻然一笑,摇头道,“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奴婢。”
投石问路,推波助澜,才是她应该去做、有资格去做的。至于谋算布局、擒贼擒王这等事,需要太大的权势和能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事,平庸之人尚不能及,更不是她这种卑贱出身的宫人能去企望的。
对于身份,她分寸自知。
杨广将画轴卷上,颇为自嘲地道:“你对情势如此洞悉,利害分明。所以本王也绝不会怀疑,假如本王真的就此失势,你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
山风清凉,含着一丝隐约墨香。
韶光有些失笑,“所以,殿下特意让管事女官带给奴婢信息。”
说罢,自腰间取出那枚香囊。
直到现在,她都有些难以置信,只为了一句话,他甚至就这样不惜动用隐藏得很深的力量,一来证明堂堂晋王并未被软禁在山寺里,依旧手眼通天;二来,则显示出连明光宫都安插进了亲信,究竟谁处在被动尚不可知。何其厉害!
“殿下如果能将同样的事情告诉给薛姑娘,她也不会横冲直撞地跑到奴婢的寝房来。”
杨广笑了笑,“你心软了。”
韶光却不觉得这很可笑,调开目光,语气微凉地道:“殿下该知道此刻的形势何其严峻,稍微一步踏错,就意味着粉身碎骨。薛姑娘她……对殿下毕竟是忠贞不贰的,殿下不该置她于险地而不顾……”
山寺里,遍布明光宫的眼线。
成海棠说得没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因为外面的人,正等着里面的人往外闯。何人私自走动、去了何地、与何人接触……想必薛蘅香前脚刚踏出殿门,下一刻消息就会传到太后的耳朵里。有哀萃芳在,自己自然是无忧的,可薛蘅香呢?谁能保证管事宫女不会透露出只字片语。
杨广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你也是在宫闱里锻造而出,应该再明白不过,真心,未必能换得真心。”
他在微笑,虽然平静温和,然而却有着洞悉一切的残酷和冷漠。
“奴婢只是觉得,她是您殿里的。做出何事必然也会牵扯到殿下。”静静地,韶光忽然回答了一句。
既是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你果真是变了,”将画轴插进白瓷瓶里,他来到她身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发丝,“若换作以前,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根本不会让你开这个口。而现在你不仅来向本王质问,更在为她求情。这样的你对本王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记避开他的手。听他似喃喃自语般的话轻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紧了牙,有些懊恼地低下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一做错事就会聆听女官谆谆教诲的小宫婢。
“本王知道你不会让本王担心的,对吗?”杨广继续微笑,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你一向冷静自持,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忘记本分。”
低哑的嗓音,撞击耳膜,带着一丝蛊惑的力量。
韶光却像被蝎子蜇到一般,蓦然往后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锢。
“叮——”
是腰间玉牌因动作幅度过大而发出撞击的声音,叮当脆响,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和暧昧。记忆如花绽放,一瞬间又萎谢。枯荣之间,往事成烟。
“殿下的这些话,向来对每一个宫婢都是很管用的。”烟影消散,疏朗的阳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却渐渐有些冷了。
再冷静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样被蛊惑了……韶光在心里苦笑,抿唇,有些懊恼地别开目光。
杨广也静了片刻,低头看着两人交错却又分离的影子,“……韶光,你还真是从来没令本王失望。”
他忽然大笑,赞赏的同时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变成了洞悉一切的凉薄和淡漠,“这样的你,才是本王能够放心去任用的。以后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怜悯和善良。”
“……”一时间,韶光默然。
的确,是她僭越了。对于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执念深种,却未尝就看不破,哪里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劝阻呢!然而像他这样的男子,勘破世事荣辱,洞穿一切表象,当真是做到旁观者清了么?这样的冷酷和洞悉,让一应跟担忧有关的词汇都变得可笑,同时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韶光低下头,轻叹了一下,“那戍卫的事……”
杨广看着她,脸上复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计的,本王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