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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服输的斗牛士 (4)

它刚才那种迟钝的状态消失了,又开始采取攻势。曼纽尔看到又有鲜血亮闪闪地从它黝黑的肩膀上往下淌,顺着牛腿往下滴。他把剑从红布上拔出来,握在右手中,左手把红布举得低低的,身子偏向左边,高声唤牛。牛收拢四条腿,眼睛盯着红布。它来了,曼纽尔想,来了!

他见牛冲过来,顺势一挥,把红布在公牛前面撩过去,双脚站稳,剑随着那条曲线,在弧光灯下闪出一点亮光。

这一下刚结束,牛就迫不及待地又冲了过来,曼纽尔提起红布作了一次胸前挥巾。公牛稳稳地在提起的红布下从他的胸前冲过去。曼纽尔把头往后一仰,躲开卡嗒卡嗒响的短枪杆。公牛从他的旁边擦过,它浑身发烫,黑色的身体挨到了他的胸膛。

该死,太近了,曼纽尔想。俯在围栏上的舒里托对吉卜赛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吉卜赛人便拿着披风快步朝曼纽尔跑来。舒里托把帽檐拉低,站在场地那头望着曼纽尔。

曼纽尔又脸朝公牛了,那块红布低低地握在左手。公牛一看见红布就垂下了脑袋。

“要是贝尔蒙特来这么一招,人们肯定会发狂。”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里托没接腔。他注视着站在场地中央的曼纽尔。

“老板打哪儿找来这么个家伙?”雷塔纳的手下问道。

“医院里。”舒里托说。

“他马上又他妈的要上那儿去了。”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里托扭过脸去看他。

“敲敲这个。”他指着围栏说。

“我只是开开玩笑,老兄。”雷塔纳的手下说。

“敲敲那块木板。”

雷塔纳的手下俯下身子,在围栏上敲了三下。

“瞧斗牛吧。”舒里托说。

场地中央,曼纽尔在弧光灯下面对着公牛跪着,他双手举起红布的时候,公牛又撅着尾巴冲了过来。

牛再次发起进攻,曼纽尔一转身躲开了,他把红布绕着挥了半圈,把牛逗得跪了下去。

“嗬,那家伙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斗牛士呢。”雷塔纳的手下说。

“不,他不是。”舒里托说道。

曼纽尔站起身来,左手抓红布,右手握剑,接受从黑漆漆的观众席发出的欢呼。

公牛弓起身子,站在那儿等着,头低低地垂着。

舒里托对斗牛队另外两个小子说了些什么,他们跑到场上,拿着披风站在曼纽尔背后。现在他背后有四个人了。从他第一次拿着红布出场,埃尔南德斯就一直跟着他。福恩特斯站在那儿望着,把披风紧贴在身上拿着。他身材高大,气定神闲,懒洋洋地看着场上。现在这两个人又走了过来。埃尔南德斯叫他们一人站一边。曼纽尔独自一人面对着公牛。

曼纽尔挥手叫拿披风的人往后退。只见他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他们怎么连应该往后站都不知道?牛都镇住了,可以准备开干了,哪里还需要用披风去吸引牛的注意力?就算没这些破事儿他都够焦心的了。

牛四脚分立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布。曼纽尔左手抖动红布。公牛眼睛盯着红布,两条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它的头在往下垂,但还不够低。

曼纽尔朝它举起红布。公牛还是无动于衷,只是死死地盯着红布。

它就像铅铸的,曼纽尔想,它宽大结实,有副好骨架,能经受得住催残。

他站在斗牛的角度思考。有时候,他的脑子里明明在想事,可他意识不到自己在思考的问题。他的本能和他的认知自然而然地运转着,他的大脑慢慢思考,组织语言。他对公牛了若指掌,用不着去思考,只消做该做的事就成了。他的眼睛关注着周围的状况,身体做出必要的反应,无需思考。要是等动脑筋去思考,那他早就完蛋了。

此刻,面对公牛,他一心多用,想着好些事儿。牛角近在咫尺,一个劈开了,一个锋利尖锐,他必须身形迅速,又快又准地靠近左边那个角,放低红布,让牛跟着红布低头,然后从牛角上扑过去,把剑插进一枚五分比塞塔硬币大小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在牛脖子后面两块隆起的肩胛中间。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完成这些,然后从两个牛角中间缩回身子。他唯一的念头用几个字表达出来就是:“又快又准!”

“又快又准!”他一边抖动红布,一边想。又快又准。又快又准。他把剑从红布上抽出来,侧身扑向裂开的那个牛角,放低红布,让它横在自己身前,好让自己握剑的右手跟他的眼睛齐平,形成一个十字,然后他踮起脚,沿着下垂的剑锋,瞄准牛肩膀中间那块隆起的地方。

又快又准,他全速扑到牛身上。

撞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腾空而起。他跃到了牛身上,趁势把剑往下插,剑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他摔到地上,牛俯在他的上方。曼纽尔躺在地上,用穿着便鞋的双脚踢蹬牛嘴和牛鼻子。踢!踢!牛追着他,有时用头撞他,有时把角抵进沙子里。曼纽尔拼命踢蹬,好像一个为了不让球掉下来,不断踢球的人,公牛一时不能用角抵到他。

曼纽尔觉得背上有风声掠过,原来是有人在挥动披风引牛,牛从他的身上一跃而过,终于走开了。牛肚子从他的头上过去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牛甚至没踩在他的身上。

曼纽尔站了起来,捡起红布。福恩特斯把剑递给他。剑插到牛肩胛骨的地方弯了。曼纽尔把它放在膝头上扳直,朝公牛跑去。公牛此刻站在一匹死马旁。他一边跑,腋下外衣撕裂的地方一边啪啪地拍打着。

“引它离开那儿。”曼纽尔对吉卜赛人大声叫道。公牛闻到死马的血腥味儿,把盖在上面的帆布抵破了。它朝福恩特斯的披风冲去,帆布挂在裂开的牛角上,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它奔到场上,甩着头要把帆布抛掉。埃尔南德斯从它的后面跑过去,抓住帆布一角,轻巧地把它从牛角上拉开了。

公牛追着帆布,刚冲了一半儿,就停了下来,又采取守势。曼纽尔拿起剑和红布,朝它走去,在它的面前抖动红布,公牛就是不动。

曼纽尔侧身朝着公牛,用下垂的剑锋瞄准公牛身体的致命处。公牛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仿佛死掉了,再也不能发起进攻了。

曼纽尔踮起脚尖,顺着钢剑瞄准的方向,猛扎下去。

又撞了一次,他觉得自己猛地一下被顶了回来,重重地摔在沙子上。这次可没机会让他踢蹬了。牛就在他的正上方。曼纽尔躺在那儿,像死了一样,头伏在胳膊上,牛在抵他,抵他的背,抵他埋在沙子里的脸。他本来双臂交叉,现在觉得牛角仿佛戳进了他两臂中间的沙土里,牛抵着他的腰,他把脸钻进沙子里。牛角抵穿了他一只袖子,一把把袖子扯了下来。曼纽尔给挑起来甩开了,牛奔过去追逐披风。

曼纽尔爬起身来,找到剑和红布,用拇指试了试剑尖,跑到围栏那里去换把新剑。

雷塔纳那个手下从围栏边上把剑递给他。

“把脸擦干净。”他说。

曼纽尔又朝牛跑过去,用手帕擦着沾满血的脸。他没看见舒里托,舒里托去哪儿了?

斗牛队已经从牛跟前走开了,他们拿着披风等着。牛站在那里不动,经过一场搏斗后,它又变得呆愣愣的了。

曼纽尔拿着红布朝牛走去。他停住脚步,抖动红布。牛没有反应。他把红布在牛嘴跟前从右到左、从左到右来回摆动。牛盯着红布,身子跟着红布转,可它就是不动。它在等曼纽尔。

曼纽尔急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走过去。又快又准。他侧着身子挨近公牛,把红布横在身前,猛地一扑。把剑插下去的同时,他的身子往左一闪,避开牛角。公牛从他的身边冲过去,剑飞到了空中,在弧光灯下亮闪闪地泛着光,这柄带着红色剑柄的剑掉到了沙子上。

曼纽尔跑过去把剑捡起来。剑已经弯了,他把它放在膝头上扳直。

他又朝牛奔去。这会儿牛又被镇住了。埃尔南德斯手拿披风站在那儿,他从他跟前走过去。

“它全身都是骨头。”那个小伙子安慰他说。

曼纽尔一边点头,一边擦脸。他把沾满血的手帕塞进口袋。

公牛就在那儿,离围栏很近。该死的牛,也许它真的全身都是骨头。也许真的没什么地方可以把剑插进去。真见鬼,没地方!可他偏要扎进去给他们瞧瞧。

他挥着红布试了试,公牛一动不动。曼纽尔把红布在公牛眼前一顿一顿地抖动着,依然无济于事。

他收起红布,拔出剑,侧身往牛身上扎去。他觉得自己就要把剑插进去的时候,剑弯了,他用全身力量压在上面,剑飞到了空中,翻了个身掉进了观众席。剑弹出去的时候,曼纽尔身子一闪,躲开了牛角。

黑漆漆的观众席扔来的第一轮座垫没打中他。后来有一个打中了他的脸,他扭过沾满血的脸往观众席看了看。座垫纷纷抛下来,落在沙地上。有人从近处丢来一个空酒瓶,刚好打在曼纽尔脚上。他站在那儿,望着扔东西过来的暗处。这时,空中“呼”的一声飞来一件物什,擦过他的身边,曼纽尔俯身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他的剑。他把剑放在膝头上扳直,然后拿着它向观众挥了挥。

“谢谢。”他说,“谢谢。”

呸,这些下流的杂种!下流的杂种!呸,可恶的、下流的杂种!他跑过去的时候,脚下被一个座椅绊了一跤。

公牛就在那儿,跟以前没两样。好吧,你这讨厌的、下流的杂种!

曼纽尔把红布放在公牛的黑嘴跟前抖动。

无济于事。

你不动是吧!好!他跨近一步,把红布的角塞进公牛湿漉漉的嘴里。

他往回跳的时候,公牛扑到他身上,他被一个座椅绊了一下,就在这时,他感觉牛角抵进了他的身体里,抵进了他的腰里。他双手抓住牛角,像骑着马一样往后退,紧紧抓住那个地方。牛把他甩开,他脱身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没事儿了,牛走开了。

他站起身来,不断咳嗽,感觉浑身骨头都碎了,简直就像死了一样。这些下流的杂种们!

“把剑给我!”他大声叫道,“把那东西给我!”

福恩特斯拿着红布和剑走了过来。

埃尔南德斯用胳膊搂着他。

“赶紧上医院吧,老兄!”他说,“别他妈的做傻瓜。”

“滚开!”曼纽尔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开!”

他挣脱了身子。埃尔南德斯耸耸肩。曼纽尔朝公牛奔去。

公牛站在那儿,身形庞大,纹丝不动。

好吧,你这杂种!曼纽尔把剑从红布中抽出来,用同样的动作瞄准,向牛扑去。他觉得剑一路扎下去,一直扎到牛的护圈。他四指加拇指全都伸进了牛身子里,鲜血热呼呼地涌到他指关节上,他骑在牛的身上。

他伏在牛身上的时候,牛踉踉跄跄地好像要倒下,接着他翻身下来,站在地上,看着公牛慢慢向一边倒去,接着它突然四脚朝天。

然后他向人群挥手致意,他的手被牛血暖得热乎乎的。

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想说些什么,可他开始咳嗽,说不出来。他又热又闷,低头望着红布。他得过去向主席行礼。该死的主席!他坐了下去,望着什么东西。是那头公牛。它四脚朝天,粗大的舌头伸了出来。肚子上和腿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爬。牛毛稀疏的地方也有东西在爬。死牛。见鬼去吧!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又开始咳嗽,就又坐了下去,不停咳嗽。有人走过来把他抬起来。

他们抬着他,穿过场子到医院去。他们跑过沙地,结果在门口被进门的骡子堵住了,然后就拐进黑漆漆的过道里。那些人一边抬着他上楼梯,一边不满地咕哝着,最后他们把他放了下来。

医生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等他。他们把他放在手术台上,剪开他的衬衣。曼纽尔觉得很累,感到他整个胸腔都在发烧。他咳嗽起来,他们把什么东西罩在了他的嘴上。每个人都忙坏了。

一束灯光照着他的眼睛。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有人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上楼梯,然后就听不见声音了,再然后又听见远远的有人喧闹。那是观众的欢呼声。是啊,得有人杀死他的另一头牛。他们已经把他的衬衣全部剪开了。医生朝他笑笑。雷塔纳站在那儿。

“你好,雷塔纳!”曼纽尔说。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雷塔纳朝他笑了笑,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舒里托站在手术台旁边,俯身看着医生在他身上动手术的地方。舒里托还穿着长矛手的服装,没戴帽子。

舒里托对他说了些什么。曼纽尔听不见。舒里托又跟雷塔纳说了些什么。其中有个人笑了笑,把一把剪刀递给雷塔纳。雷塔纳把它交给舒里托。舒里托对曼纽尔说了些什么他听不见。

让这手术台见鬼去吧!他以前在很多手术台上躺过。他不会死的。即便是死,肯定会有个神父在场。

舒里托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举起剪刀。

对了,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小辫子。

曼纽尔从手术台上坐了起来。医生生气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人抓住他,扶着他。

“你不能这么干,铁手!”他说。突然,舒里托的声音他又能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好了,”舒里托说,“我不剪,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我一直都干得挺好。”曼纽尔说,“只是不走运罢了。”

曼纽尔又躺了下去。他们在他的脸上罩了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很熟悉。他深深地吸着气。他非常累,非常、非常累。他们把那个东西从他的脸上拿开了。

“我一直干得挺好。”曼纽尔有气无力地说,“我干得很出色。”

雷塔纳朝舒里托看看,往门口走去。

“我留在这儿陪他。”舒里托说。

雷塔纳耸耸肩膀。

曼纽尔睁开眼睛,看看舒里托。

“我不是一直干得挺好吗,铁手?”他希望得到舒里托的赞同。

“当然!”舒里托说,“你干得很出色!”

医生的助手把圆锥形的东西罩在曼纽尔的脸上,他深深地吸着。舒里托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