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海明威短篇小说集
654600000028

第28章 白象似的群山

埃布罗河谷的另一边,白色的山峦连绵起伏。河谷这边,没有树木,没有树荫,阳光下,站台就伫立在两条铁轨线中间。紧靠站台的一边,一幢房屋投下温暖的影子,竹珠子串成的门帘挂在酒吧敞着的门口挡着苍蝇。那个美国人和同行的女孩坐在屋外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天气很热,从巴塞罗那发出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到站,在这个中转站只停两分钟,然后会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咱们喝点儿什么?”女孩问。她已经摘掉帽子,把它搁在桌子上。

“真热啊。”男人说。

“喝杯啤酒吧。”

“来两杯啤酒。”男人冲着门帘里面叫了一声。

“大杯?”一个女人站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个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拿来两只毡垫。她把毡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看那个男人,又看看那个女孩。女孩正在眺望远处的群山。山峦在阳光下呈白色,而山野干巴巴的,呈灰褐色。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见过。”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当然,你肯定没见过。”

“我也有可能见过呢。”男人说,“你说我没见过就没见过了?”

女孩看看珠帘。“他们在上面喷了字。”她说,“写的什么?”

“茴香酒。一种酒。”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冲珠帘叫了一声:“喂。”

那女人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一共四里亚尔。”

“给我们再来两杯茴香酒。”

“要加水吗?”

“要不要加水?”

“我不懂。”女孩说,“加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加水吗?”那女人问。

“要。加水。”

“这酒喝起来像甘草。”女孩说着,放下酒杯。

“所有的东西都这样。”

“是啊。”女孩说,“所有的东西都像甘草。特别是你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苦艾酒。”

“噢,别说了。”

“是你先开始的,”女孩说,“我刚才觉得挺好玩,挺开心的。”

“好啊,咱们就想办法开心开心。”

“好了,我刚才就在想办法了。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话难道还不叫人愉悦?”

“很愉悦。”

“我还说要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酒。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到处看看,尝尝没喝过的酒?”

“我想是的。”

女孩又开始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真美。”她说,“其实并不怎么像白象。我刚才只是说,穿过树木望去,那些山表面的颜色是白色的。”

“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啊。”

温热的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很凉爽,好喝。”男人说。

“味道非常好。”女孩说。

“其实那个手术真的很简单,吉格。”男人说,“甚至都算不上手术。”

女孩垂下眼睑,望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吉格。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灌点儿空气进去就行了。”

女孩不做声。

“我会跟你一起去,而且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们只要灌点儿空气进去,然后就完全正常了。”

“之后咱们怎么办?”

“之后咱们就好了呀,就像以前那样。”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这件事是唯一叫咱们烦心的事儿,是唯一叫咱们不开心的事儿。”

女孩看着珠帘,伸手抓住两串珠子。

“你觉得咱们以后就好了,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别害怕,我认识很多做过的人。”

“我也认识很多做过的人,”女孩说,“做完后这些人日子过得还是照旧。”

“好吧。”男人说,“要是你不想做也不用勉强。如果你不想做,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那很简单。”

“你真的想让我做吗?”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过如果你不想做,我绝不勉强。”

“可是如果我去做了,你就会很高兴,日子就会回到从前,你就会爱上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假如我再说什么东西像群白象,咱们就会欢欢喜喜的,你就会很喜欢了?”

“对,我会很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很喜欢,只是心思没在那上面。你知道我心烦的时候什么样儿。”

“要是我去做,你就再也不会心烦了吗?”

“我不会为这事儿心烦,因为真的很简单。”

“那我就去做。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自己。”

“什么意思?”

“我根本不在乎自己。”

“好了好了,我在乎你。”

“哦,是。可我不在乎。我要去做,之后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你是这种想法,我可不愿意让你去做。”

女孩站起身来,走到站台尽头。铁路那边的埃布罗河两岸长着庄稼和树林。远处,河的对岸,山峦起伏。一片云影掠过粮田,穿过树林往前看,便可以看到河流。

“我们本来可以畅享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畅享生活的一切,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得舒心。”

“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畅享生活的一切。”

“我们会的。”

“不,我们不会。”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哪儿都可以去。”

“不,我们不能。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找不到它了。”

“可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

“咱们等着瞧。”

“回阴凉底下去吧,”他说,“别胡思乱想了。”

“我什么都没想,”女孩说,“我知道事实如何。”

“我不想让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也不能做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可你必须得知道。”

“我知道。”女孩说,“可不可以别再说了?”

他们在桌边坐下。女孩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上连绵的群山,男人望着女孩和桌子。

“你必须得知道。”他说,“要是你不想做,我不勉强你。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我甘愿自己承受。”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可以凑合着过下去。”

“对我当然重要。可我谁都不要,只要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何况,我知道真的很简单。”

“你当然知道那很简单。”

“你怎么说都行,可我的的确确知道。”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吗?”

“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那就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你,别再说了,行吗?”

他望着站台那边靠墙根堆着的旅行包,什么都没说。旅行包上贴着他们曾住过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可我不想让你去。”他说,“做不做我无所谓。”

“你再说我可要大叫了。”

酒吧里的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掀开珠帘走了出来,她把酒杯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说:“火车五分钟就到站。”

“她说什么?”女孩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就到站。”

女孩对那女人嫣然一笑,表示谢意。

“我最好把旅行包放到站台那边。”男人说道。女孩冲他笑笑。

“去吧。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把啤酒喝完。”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站台,走到另一条铁轨跟前。他顺着铁轨朝发车的方向张望,没有火车的影子。往回走的时候,他穿过酒吧间,看见等车的人都在喝酒,便在柜台上要了杯茴香酒,边喝边打量里面的人。他们都在等着列车到站。他撩开珠帘走了出去。女孩还坐在桌边,冲着他微微一笑。

“觉得好点儿了吗?”他问。

“我感觉很好啊。”她说,“我又没什么问题。我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