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你途径我的盛放:一个行者的心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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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放手便是皈依 (4)

很多当地的小孩子即使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或者擦皮鞋或者帮忙送货——当有外国游客经过时,也会随时变成乞丐,大方地向你伸出手来。“乞丐”在印度是一种因种姓而世袭的职业,最让人绝望的就是这种坦然。

所以,当那对小兄弟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一对小乞丐。他们一高一矮,大约五六岁的模样,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小声

地说:“Hi,how are you? May I come in? ”然后他们笑了,那不是小乞丐们献媚讨好的笑,而是害羞却真诚的笑。从这个笑容,我觉得也许他们并不是乞丐,因此让他们进了我的房间。他们进来后却站得直直的,生怕碰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向我索要任何东西。

我问他们其中一个:“你们是兄弟吗?”他说是。我指着高一点儿的那个小男孩说:“你是哥哥?”“哦不,我是弟弟,他才是哥哥。”我们一起笑了起来,两个小男孩也渐渐不那么拘谨了。我让他们坐到床上,递给他们一人一小包巧克力,他们礼貌地说着“谢谢”却没有马上拆开。矮个子哥哥在高个子弟弟耳边嘀咕了一句,两个小孩转身就走了。我于是转过身继续收拾琐碎的行李。过了一小会儿,这对兄弟又出现在我的门口:“Hi, how are you? May I come in?”又是同样的一句。我笑着说:“当然,进来吧!欢迎!”这时候,弟弟伸过来一只手,在我面前摊开说:“送给你的。”

那是一个油腻腻的小盒子,我拿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小盒已经用了一半的清凉油。我问他:“为什么送我东西?”哥哥说话了:“因为你送给我们礼物了。”这一次,我彻底地意外了,在印度我只遇到过理所当然向你要钱的乞丐和收了钱不肯找赎的小贩,从来没有遇到礼尚往来的人。

在这对小兄弟面前,我开始为自己对印度人过早下的定论感到愧疚。所以虽然那小半盒清凉油对我没什么用,我还是十分感激地收下了。弟弟

问我:“明天还可以来找你玩吗?”我说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第二天,参加完当天的法会回到房间,两个小兄弟已经等在了门前,身边还多了一个裹着一条大毛巾、光着脚的小妹妹。他们说她是他们的小妹,并不会说英语,家里就他们兄妹三个。我把他们请到房间里,让他们看我的数码照相机。哥哥小心地摸着照相机感叹:“这么小,你看看,竟然这么小!”临走的时候我给他们每人抓了一把花生放到怀里,兄妹三个相视而笑,一脸幸福。

第二天,兄弟俩在楼梯口拦住了我,哥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来:“这是给你的礼物。”我仔细一看,是一枚徽章。我问他这是什么?弟弟抢着说:“是我们的校徽,但是现在坏了,不能戴在衣服上,只能放在手上看。”我说:“哦!那你们今天为什么不去上学啊?”哥哥说:“我们没学可上了,爸爸的手断了,我们要帮爸爸干活,妈妈留在家里照顾妹妹,没有工作。但是我们有校徽,我们是上过学的。”天啊,为了三把我吃不完的花生,他们竟然将最最心爱的校徽送给我,作为回赠!我连忙说:“那你们应该好好地留着这校徽才对。”兄弟俩一起说:“不。”哥哥补充道:“你送了我们礼物,这是你的礼物。”我想我应该收下,谁能拒绝两颗真诚的童心,谁又忍心破坏他们所坚持的美德呢?我只好对他们说:“谢谢,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从那天之后,每次给这三兄妹小零食或者小礼物我都特别小心,生怕自己

用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换走了他们最宝贵的收藏。但是几天下来我还是陆续收到了他们送我的一堆碎玻璃和一朵布做的小小玫瑰花。还记得当兄弟俩将那一小把碎玻璃放到我手上之后,用一根小手指轻轻拨弄着,嘴里发出由衷的赞叹:“看啊,多漂亮,就像是钻石!”是的,我收到了,但我收到的是比钻石还要宝贵的礼物。

我禁不住想象,他们该有着一位怎样伟大的母亲,虽然没有钱让他们去上学,甚至没有钱给小女儿做一身衣服而让她整天裹着一条大毛巾,却教给了他们善良、感恩、正直和对生活的欣赏与热爱——这世间上最价值连城的财富。

我不知道该怎样向那位母亲致敬,将我带来的所有全送给她都不足以回报她通过这对小兄弟带给我的感动。但是我知道,钱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庭,是最实际的帮助。所以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500卢比,放到哥哥的手里,对他说:“把这个交给妈妈好吗?不要自己拿到街上去,直接给妈妈,好孩子。”

第二天,我正在露台上晾衣服,弟弟在我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Hi,how are you? Can you pray with us?”我愣了一下:和他们一起祈祷?他们是印度教徒,我怎么会懂得他们的祈祷?而且,我是佛教徒……正在犹豫的当下,小弟弟乞求的眼神已经把我说服,我答应道:“好啊,为什么不?”小弟弟高兴地转身跑开了。我正在纳闷,不一会

儿哥哥和妹妹都来了,手里拿着一副类似羽毛球拍的拍子,说:“let's play!” 哦,原来是我听错了,不是pray(祈祷),而是play(玩),他们是希望我陪他们一起玩!

那一个下午,我们四个人,在那个到处都是突出的钢筋和碎砖头的大露台上尽情地玩着那个简单的游戏,孩子们的笑声在嘈杂的菩提迦耶镇格外清晰。

在天全黑之前,我开始明白:真正的佛法只有一个主题,就是平等无别,而全世界最美丽的祈祷,就是真诚的欢笑。

永恒脸颊上的眼泪

在印度国际机场有一幅宣传“不可思议的印度”的广告画,画中是四平八稳的泰姬陵,很普通的一张照片,但是两行简单的文字让整个画面创意非凡——“想想今天的男人们,他们只是给妻子送玫瑰花和巧克力。”

是的,泰姬陵是一位丈夫花了22年的时间、用了超过20000名工人,送给妻子的一份礼物。这位丈夫是纯粹的男权社会里的男人,而那位妻子是已经生下十四个孩子,早就不再年轻、不再曼妙的女人。用最上乘大理石材料筑成的波斯风格圆顶加上拉杰普特华盖,这一切在那个繁华花园的衬托下,倒映入人工水池,便成了一个最不愿意醒来的梦境,介乎生与死、爱与恨、前世与今生之间。有时候我甚至宁愿相信这座纯白陵墓只是皇权与财富的极致炫耀罢了,如果真的是因为爱情,这爱美得让人绝望。

但似乎沙贾汗不是为了炫耀。当时的莫卧儿王朝已经不再是其祖父阿克巴时代的莫卧儿,不再有值得炫耀一番的诸侯臣服、政通人和、兵强马壮。沙贾汗弑兄夺位得到的,是岌岌可危的政权,因为国内叛乱频起。早在开始他“世界皇帝”生涯之前,沙贾汗已经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登基之后仍然战事不断。但在印度人的历史上,也许来自异邦、异族、

异教的沙贾汗永远不会被称为英雄;而即便是在莫卧儿王朝自己的历史上,沙贾汗的名声也并不显赫,就在泰姬陵建成后的第五年,他被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奥则姆废黜,并监禁在阿格拉红堡的地牢中。

然而即便不是英雄,美人却始终相伴。历史没有记录泰姬的温柔谦良、聪慧美善,只记下了沙贾汗与泰姬的十四个子女当中,有九个都出生在战场上。或者就是这份生死与共的深情,筑起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陵墓、最永恒的忧伤。

当然,如果沙贾汗不是专断的帝王,同时拥有孤注一掷的情感和任意抛掷的财产,这段爱情也许不会被外化成如此惊心动魄的一个世界奇迹,三百多年以来一直让男人汗颜,让女人感叹。我们,尤其是我自己,应该庆幸这个世上有泰姬陵,否则在自我、怀疑、贪婪的人类本性面前要用什么去相信爱情?我们只有孤注一掷的青春却拥有任意抛掷的“爱情”;而无论遇到的是不是“泰姬”,我们都会成为比沙贾汗还要专断的暴君——以爱之名在深爱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便为其筑起坚固的坟墓,然后眼睁睁看着彼此的心从执著到寂寞、从奄奄一息到回天无力,而我们竟然还把这个叫做爱情!也许泰姬陵所见证的那一段似海深情只是爱情中的意外,却已经足够聊以慰藉。

泰戈尔说泰姬陵是“永恒脸颊上的一颗眼泪”,那一定是苍老爱情的脸上倔犟的眼泪,谁都不要将它抹去,否则爱情,将面目全非。

生死恒河

在瓦拉纳西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拥挤着来去的人们,了解他们以恒河为畔的幸福吗?印度教徒相信这条河里的水能够洗净他们所有的罪孽,然后就人梵合一了。我们自负得无法体会被割裂的痛苦——我们总是相信自己很完美——所以不可能了解“合一”的幸福,那么即使我千里万里地来到恒河边,也充其量只能是旁听一下别人的极乐。

恒河也许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河,但瓦拉纳西的河岸的确是我到过的最美丽的左岸。其实“美丽”这个词不太确切,它无法描述那种旷世空灵和蔚然广漠,以及生息在此的人们特有的喜悦安宁。中国的文人往往喜欢将大川入诗,而恒河恐怕不能,我深信它会将一切的诗篇纳入自己的胸襟然后绣口一吐,化作无边的落霞、水影。恒河本身就是一篇史诗,而历史,往往大音稀声。就好像浏览那些恒河左岸的雄伟建筑物,你分明可以感觉到它们曾经在历史的舞台上玲珑浮凸,但在时间的面前任凭是谁,都终将归于平庸,于是那些历朝历代陆续建成的宫殿、堡垒和神庙,即使再不甘心也都褪成了一幅幅暗褐色的背景画,在夕阳前无声衬托着恒河的亘古绵长。

然而恒河的早晨却是欢腾的。人们从瓦拉纳西的大街小巷,从千里之外

的印度大城小镇,从自己心灵的最幽深处,慢慢走向恒河,脸上带着走向重生的喜悦。他们会顺着高高的台阶往下走,直到水深齐腰——恒河晨浴开始了。水中的男女老少仿佛进入了忘我之境,有的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有的用锡罐盛水后由头顶淋下,有的干脆长久长久地潜入水中,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恒河。冰冷的河水就像是湿婆的双手,一边毁灭一边创造——毁灭了黑暗创造着光明。而在湿婆之上,众神的背后,印度教徒相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梵,那是宇宙的终极真实。

“梵”指宇宙精神,“我”指个体灵魂,深受《吠陀》与《奥义书》影响的印度人认为个体灵魂“我”与宇宙精神“梵”在本质上是同一的,众生因为与“梵”的割裂而流转于轮回,借助恒河女神圣水的加持,灵魂将重新与“梵”重聚,而那就是涅槃。

在瓦拉纳西,我看到了两个河边火葬场,不知道被绸缎包裹着的死者们,是不是怀着对涅槃的笃定而寂然等待焚烧。他们的家属倒真的没有多少悲伤,有条不紊地称量火葬用的木料,讨价还价,然后码好,将死者放到整齐的木料的最上方,然后静静地看着火焰燃烧、黑烟缭绕。最后死者的骨灰将被抛入恒河,他们也许真的随水漂到了天堂。可还在人间的人们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中有些贫困到要用筛子在水中打捞那些与死者的骨灰一并被抛入水中的硬币。死者的家属不会加以阻止,反正死者已经死了,而生者必须生活。

就在火葬场的上游不到百米处,人们沐浴、洗衣、做饭、放风筝、晒太阳,没有狂喜也没有悲伤,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恒河的岸边,生与死两两相望,又两两相忘,在生与死之间,是数不清的昼与夜在恒河的掌中滴漏。

后来在其中一个火葬场旁边,我看到一座大约两三层楼高的台子,上面似乎是一个小凉棚。我问尼玛那是什么东西,他幽幽地告诉我,那些觉得自己快要寿尽的印度教徒,就会提前从自己的故乡来到瓦拉纳西,然后躺到那个棚子底下等待死亡。可能因为尼玛是一位喇嘛,我不太敢相信他的说法,也可能是我自己不敢相信,一个人对待死亡可以这么坦然,所以盯着那个棚子半天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我转过头来问尼玛:“那如果死亡不来呢?怎么办?他们会一直在那里躺着?”尼玛给了我一个让我彻底无言的回答:“死亡怎么可能不来呢?”

是啊,死亡怎么可能不来呢?

放手便是皈依

把心全部交给空性任它相似相续也好幻起幻灭也好

把生命完全交给因果任它缘聚缘散也好且枯且荣也好

把愿望通通归于菩提任它劫长劫短也好是轮是涅也好

总之交出去把一切你攥得紧紧的你看得牢牢的你执得死死的都交出去

做个赤裸的孩子在莲花的柔瓣中

盘坐也好躺卧也好沉默也好微笑也好慈悲也好智慧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