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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月 (5)

“留下来吧,恩里科,我会在外面等你的。”小丑在和父亲交谈了几句之后,又开始表演另一个把戏,就是直立在一匹快速奔跑的骏马的背上,做出四种造型:朝圣者,水手,士兵和杂技演员。他每一次经过我身边时,都要看看我,而当他下马了以后,就开始绕着马戏团致敬,他的手里握着小丑的帽子。每个人都向他的帽子里扔铜币或是糖果。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帽子里已经有两个铜币了,而他并没有向我举起帽子,反而是缩手抽了回去,仔细看了我一眼,然后走掉了。我苦闷极了,为什么他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呢?

不久,演出接近了尾声,马戏团长感谢在场的观众,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涌向出口,我在人群中挤得晕头涨脑,想要快些出去。这时我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衣服,我转头一看竟是那小丑儿,依旧是那张淡棕色的小脸儿和黑色的卷发,他正在对着我笑着,手里捧满了糖果。我很快明白他的用意了。“你愿意从我这小丑的手里接受这些糖果吗?”他用自己的家乡话对我说道,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拿走了三颗糖果。

“那么,”他又说道,“也请接受我的亲吻吧!”

“请吻我两下吧。”

我回答道,把脸颊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那张大白脸,然后用手抱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两下,说道:

“请把这其中的一吻带给你的父亲吧!”

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21日,星期二

今天面具秀游行很壮观,不过中间出现了意外,差点酿成一场悲剧,幸而结局尚好。那是在桑·卡洛广场上,所有人身上都挂着红色、白色和黄色的华彩,有一大批的群众聚集在了这里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面具上尽是斑斓的色彩,还有各种各样的车,被镶上了金边儿,装饰一新,像是一顶顶凉亭。小剧院里、酒吧里到处都聚满了小丑、武士、厨子、水手和牧羊人,人群混杂在一起,令人们目不暇接。

大大小小的号角撞击着发出响声,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耳朵,戴着面具的人们在战车上饮酒高歌,为街上和窗台上站立的人们欢呼着,那些人都高声喊叫着,开心地将橘子、糖果丢在别人身上。就在那些战车和人群的上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舞动的旗帜、闪光的头盔、随风摇曳的羽毛,以及左右摇摆的巨大扑克牌的头像。有些人顶着巨大的头饰,吹着大型的喇叭,还有那些奇异的武器,小型的圆鼓,各色的响板,红色的帽饰和大大小小的瓶子,整个世界都跟着疯狂了。

当我们的马车驶进广场时,一辆华丽的战车就在我们面前驶过,那战车是由四匹马拉着的,上面装饰着金线绣成的装饰物,还一圈圈地围满了人造玫瑰花。这战车上有大概十四五个人扮演着法国大法庭上的绅士们,所有人的身上都闪着银光,头戴巨大的白色假发,帽子上插着羽毛,他们个个手握短剑,胸前还戴着一簇簇的丝带和缎带,他们看上去都英俊极了,一同动情地哼着优美的法国小调,还一边向路人扔着蜜饯,而人群则为他们鼓掌欢呼。

突然间,在我们的左边,我们看到有一个人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扛起来举过了头顶,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正伤心地哭泣着,双手痉挛似的不停地挥动着,这男人艰难地向那些绅士所在的战车前进,其中有一位绅士向他弯下腰来。抱孩子的人则对他说道:

“带上这个孩子吧,她和母亲在人群中走失了,请把她抱在您的怀中,她母亲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会看到自己的小孩儿的,我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位绅士将孩子抱在了自己的怀中,其他人都停止了欢唱,只听得到那孩子尖声的哭叫,她还一边挣扎着想要找母亲。那位绅士于是摘掉了面具,战车继续缓缓地前行着。而我们也在稍后被告知,广场另一端一位可怜的母亲几乎被绝望逼得发疯了,她竭尽全力穿越人群,不断地用双手和肘部为自己开路,尖声喊道:

“玛利亚,玛利亚!我看不到我的小姑娘了,她给人偷走了!他们把我的孩子给掐死了!”

整整十五分钟,她不住地咆哮着,释放着自己痛失爱女的绝望心情,她就这样一会儿在这里转转,一会儿又跑去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而此时,那战车上的绅士一直抱着那个孩子,他将那哭闹的小姑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胸前,就是那镶有各种缎带的部位。他一边哄着小女孩儿试图让她安静下来,一边朝广场上不住地张望。小女孩的一双小手捂在脸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的哭声那么叫人心碎,就好像是谁伤了她的心一样,这位绅士被深深地感动了。很明显,这些让人心碎的尖叫声直直地传到他内心最深处,其他人也都纷纷给小女孩儿送去橘子、蜜饯之类吃的东西。但是,她看起来却厌恶所有人,对人群的反应也变得更加的强烈,心里也更加的恐慌了。

“帮忙找找她的母亲吧!”

这位绅士向着人群喊道,“请找找她的母亲吧!”

每一个人都向四周张望,就是没有看到孩子的母亲,最后,在罗马大街入口处,一个女人发疯似的冲向那辆战车。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所见,她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了,她的发丝在空气中舞动,脸都扭曲了,衣服也给撕烂了,她迅速地向前奔跑着,以至于嗓子眼儿里都在咔咔嗒嗒地响着,没有人知道这女人现在是高兴,还是痛苦,抑或是愤怒,她伸出双手来抢夺自己的孩子。战车此时也停了下来。

“她在这儿呢!”

那位绅士叫道,他吻了吻那孩子,把孩子递给了那位母亲,他把孩子放在那位母亲的怀中,而后者则像发了狂一般紧紧地把孩子搂在胸口。但是,那孩子的一只小手却在那位绅士的手中多停留了一会儿。于是,绅士把自己右手上的镶了一颗巨大钻石的金戒指迅速地戴在了小女孩儿的手指上,说:

“拿上这个吧,就算是我给你这小丫头的嫁妆!”

而那母亲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着了魔一般。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那绅士又把面具戴上,他的同伴们又开始唱起了歌,就在那疾风暴雨一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战车缓缓地开动了。

盲人小孩

24日,星期四

班主任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学校里又派了一名五年级的老师来顶替他的职位,这位新老师过去在一家盲人学校教书,是所有老师中年纪最大的。他的头发那么白,看起来就像一顶用棉花做成的假发,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特别,好像是在唱一曲悲伤的颂歌。但是,他的书教得很好,知识也很渊博,他刚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了一个头绑绷带的男孩儿,那绷带缠在男孩儿的眼睛上,他走到男孩儿的桌子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照顾好你自己的眼睛,我的孩子!”老师对他说道。接着,德罗斯问他:

“老师,您一直给盲人小孩儿上课,这是真的吗?”

“是的,有几年了,”他回答说。德罗斯又用低沉的声音对老师说:

“给我们讲讲那里的故事吧。”老师走到讲台后,坐了下来。克莱提此时大声地喊道:“那所盲人学校就在范尼扎。”

“当你说盲人时,”老师说道,“就像你说别人贫穷或者有病一样,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不知道的词汇,但是,你有没有真正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想想吧!人的眼睛一旦瞎了,就意味着他什么都看不到了,永远搞不清黑夜与白昼的区别,永远看不到天空、太阳、双亲,或是身边的任何东西,能摸到的任何东西,生活永远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就像是被埋在了地心里一样。

“请你们先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永远都将是那个样子,我想你们一定会因为恐惧而受到精神上的巨大折磨,你们一定会觉得那种痛苦无法抗拒,你们会惊声尖叫,甚至会想到不要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可怜的孩子们,当你们第一次走进那所盲人学校时,当你看到他们在课间休息时,不是在这边拉小提琴,就是在那边吹长笛时,当你听到他们高声交谈、欢笑,飞速地在楼梯间上下攀爬时,当他们在走廊和宿舍之间自由地穿梭时,你永远不会将这些不幸的词语用在他们身上。

“当然,我们也有必要细心观察这些孩子,他们都是些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体强壮,精力旺盛,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是盲人的事实,他们甚至表现出刚毅的性格。但是,你们也一定能从那骄傲、悲愤的表情里读懂他们之前一定遭受过非常可怕的考验,才开始决意要战胜自己的不幸。还有一些孩子,他们有着甜美而苍白的面容,你能看到他们和命运的抗争,但是,他们的内心是那么悲伤,而人们也很明白他们偶尔会在私下里偷偷地哭泣。

“哦,我可怜的孩子们,想想吧,有些孩子是在几天之内就丧失了视力的,有些则是经受了多年各种可怕而痛苦的手术的折磨,还有很多人是生来就失明了,他们生来就进入了一个永恒的黑夜,而这个黑夜永远没有黎明,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意味着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墓,他们不清楚人的面容是什么样子的。在心中描画一下吧,每当他们迷茫地思考着他们和那些能够看得见的人们之间的巨大区别时,他们的心中该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折磨啊,而这种折磨将伴随他们一生,他们会这样问自己:‘我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呀,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呢?’”

“我已在他们当中生活了多年,每当我想起那群孩子,就想到所有孩子的眼睛永远都睁不开了,那些瞳孔永远失去了视力,也永远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但是,再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我真的不敢相信你们中还有感觉不到幸福的,想想吧,在意大利有两万六千名盲人,他们再也看不到光了,你们能明白吗?如果把这些盲人编成军队,他们将会在我们家的窗口下连续通过四个小时。”老师顿了顿没有说话,全班此时静得连一丝呼吸都听不到。

德罗斯问老师,是不是相比于正常人来说,盲人的其他感官会更加敏锐?老师说道:“这是真的,人类的其他感官在他们身上都会更加敏锐,因为他们必须用其他感官来代替自己的眼睛,所以,相对于那些能看得见的人们,他们的其他感觉器官更加发达。”

“有一天早晨,在宿舍里,一个孩子问另一个说,‘外面有太阳吗?’那个很擅长根据天气变化换衣服的孩子立刻跑到了院子里,他把双手擎在空中不停地挥动,想试试空气中是不是有能够用双手感知到的温暖,然后就跑去告诉那个孩子这个好消息——‘外面有太阳!’”

“从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就能判断出他的身高。我们从一个人的眼神来判断一个人的品质,而他们则是靠声音,他们能好多年都不忘记一个人的嗓音和他的口音,即便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说话,剩下的动也没动,他们也能判断出屋子里不止有一个人在。他们能用手指感觉出一支勺子是不是洗干净了,而小女孩儿们也能用同样的方法区分染过的羊毛和那些天然色的羊毛。当他们两两地走在街上,凭每一家店铺的气味,他们几乎就能辨识出所有的店铺来,即便是在那些我们闻不到任何气味的店铺里。

“他们甚至还能纺线,因为他们可以聆听纺锤嗡嗡旋转的声音,然后直接用手去拿那纺好的线,一点儿都不会出错。他们能玩滚铁环,还能玩九柱戏,他们会跳绳,用石头搭小房子,他们摘紫罗兰时就好像能看到它们一样,他们会编席子和篮子,还能把不同颜色的稻草编得又快又好,他们的触觉已经是如此的技艺超群。他们用触觉代替视力,他们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去抓东西,摸摸它,然后猜想那东西是什么形状。而看他们参观工业博物馆则是一件极为动人的事情,在那里,他们可以随意去摸任何他们想摸的东西,你能想象得出他们是带着怎样的热情去触摸那一个个几何体的吗?他们会摸那些房子模型和乐器,你们能想象得出他们把那些小玩意儿放在手里把玩儿着,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时是多么开心吗?因为他们想知道它们是用什么做的,他们管这个叫做‘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