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说刚好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那些头顶烈日,在田间劳作的孩子们,还有那些踩在河边白色沙滩上的孩子们,白亮的河水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也同时灼烧着他们;或者是那些在玻璃工厂里工作的孩子们,他们一整天都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还要把脑袋擎在煤油灯的火焰上方,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们起得早,却永远都没有假期可以过。那么勇敢点儿吧!而且即便是这样,德罗斯的成绩也是高居榜首的,因为他从来也不会受到高温或者困倦的影响,他总是很有精神,总是神采奕奕的。他的发卷依旧是金黄色的,他还像冬天时一样轻松地学习,还让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和他一样清醒、机警,似乎是他说了一句话后就周围的空气变得新鲜了。
还有两个人也和德罗斯一样头脑清醒,听课也十分专心。一个是斯大迪,他不停地用力戳自己的脸,好让自己不至于睡着,而他越是感觉困倦和炎热,他就越是咬紧自己的牙关,他把眼睛睁得那么大,似乎是想把老师一口吞下肚子呢。那个小小的交易商加罗菲,正完全沉浸在他用红色的纸折成的扇子里,那扇子还用一根根小巧的火柴装饰了起来,他每个扇子卖两分钱。
这其中最勇敢的要算是克莱提了,可怜的克莱提啊,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床,然后帮助他父亲搬运木头,中午十一点时,他在学校里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常常把头垂在胸口。不过,他总是能叫醒自己,他会摇摇自己的身子,捏捏自己脖子后面的肉,或者干脆向老师请个假到外面去洗把脸,他还让他的同桌摇醒他,掐他的肉。但是,今天早上他再也挺不住了,他脑子像是灌了铅一样,沉沉地睡了过去,班主任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克莱提!”他并没听见老师的声音。老师被惹怒了,又叫了一声:
“克莱提!”
克莱提的邻座——即那位木炭工的儿子便对班主任说道:
“他今天早上从五点一直到七点都在搬木柴。”老师只好让他继续睡觉,然后又讲了半个小时的课。半小时后,他走到克莱提的座位,把嘴贴近克莱提的脸,非常温柔地叫醒了他。而克莱提呢,看到班主任站在自己的面前,吓得往后一躲,但是,班主任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一边对他说,一边还亲吻着他的头发:
“我不会责骂你的,我的孩子,你上课睡觉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你太累了。”
你的父亲
17日,星期六
我敢肯定,不论是克莱提还是加伦,对待他们父亲的态度都不会像你今天下午对你父亲这样子的,恩里科啊!这怎么可以呢?你一定要郑重地向我保证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发生了。以后每一次你对你父亲的责骂做出反击而说出一些无礼的话时,请你想想当某一天,你的父亲将你叫到他的床边,对你说到:“恩里科,我就要离开你了。”哦,我的孩子啊!当你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当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独自在他空荡荡的房间里哭泣时,当你坐在那些他永远都不会再翻开的书本前,想着你自己在这种时刻是多么需要他时,你也一定会问你自己: “这怎么可以呢?”这时,你才能明白他一直都是你最好的朋友,而当他不得已要惩罚你时,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远比你要多得多,他让你哭泣也是为了你好。
这时,你一定是懊悔不已,也一定会想要亲吻那张他曾伏案工作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书桌,他是为了他的孩子们才在那张桌子上耗尽自己的心力的。你现在还不能明白,他除了在你们的面前表现出慈善和关爱以外,把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藏在了自己的心里。而你们永远也不知道,他有时因为工作的辛苦而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活着了,而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想的只有你啊,他不停地谈论的人也只有你啊!他除了无法饶恕自己留下孤苦、无人照顾的你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烦恼啊!有多少次,当他深思过这些问题之后,他便会在你们熟睡之时,悄悄来到你们的卧房,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你,虽然他已是极度的疲乏和悲伤了,但是,他还是会振作了精神,重新回去工作。
你也不知道他多少次的想要找到你,留你在他的身旁,就像这世界上的所有男人一样,他的心中有着种种苦涩,而他是把你当做了他的一个朋友,好让他的内心感受到一丝的慰藉,进而忘记往日的痛苦。他想在你对他的一片爱戴之中找到避风的港口,这样他才能够有勇气找回内心的平静和自身的勇气。好好儿想想吧,如果他没有在你的身上找到你对他的爱戴,而是你对他的冷漠和不尊敬,他的内心将是怎样的痛苦呢?永远都不要再让你的内心被这种不知感激的情绪玷污了吧!你要在心里这样反思,你自己难道是一个圣人吗?你对父亲的回报永远也赶不上他对你的付出,而他却是为了你在不停地努力的。再好好儿想想吧,你永远也不要太指望生命的坚强,因为说不定某一天,一场天灾或是人祸就会降临在你父亲的头上,把他永远地带走了,那时你可能还是个小男孩儿呢,这种事情也许会在两年之内发生,也许是三个月,也许就是明天。
啊,我可怜的恩里科啊,当你看到你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而你的母亲也披麻戴孝时,你的家将会变得多么冷清、多么凄惨啊,快去吧,我的好孩子,到你父亲的身边去,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呢。你要小心地踮着脚尖进去,这样他就不会听到你的声音了,把你的额头靠在他的膝盖上,祈求他的宽恕,让他祝福你吧。
你的母亲
在乡下
19日,星期一
我那慈爱的父亲就这样原谅了我,即便是这种状况发生,他也依然同意带我去乡下走走。这次郊游定在了星期三,一同去乡下的还有克莱提的父亲,那个木材商人,我们都需要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啊,这一天可真是比过节还高兴呢。我们昨天下午时在斯塔图托见了面,来的人有德罗斯、加伦、加罗菲、普利考斯,还有克莱提,他们都是父子两个人过来的。我们带了些吃的,有水果、香肠和煮熟的鸡蛋,我们还带了皮水袋和铁杯子,加伦带来了一只装满了白葡萄酒的葫芦,而克莱提父亲的军用饭盒里则装满了红葡萄酒,小普利考斯呢,穿着一身宽松的铁匠的上衣,胳膊底下夹着两公斤重的面包。
我们搭上一辆开往格兰迪奥的汽车,待到我们下车时,所有的人都跟兴致勃勃地往山里走去。山林里的颜色是那么鲜绿,树荫下有凉爽的微风,真是太美妙了!我们在草地上欢快地滚来滚去,把我们的脸伸到小河的清水中去,我们还跳过了一道道树篱,老克莱提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
他把他的夹克衫搭在了肩膀上,一边抽着他的粘土做成的烟斗,一边时不时地用他的双手警告我们,让我们小心着点儿不要把裤子划破了。普利考斯吹着口哨,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过他吹口哨,小克莱提也照着他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这个小家伙儿可以用他的那把V形刀作任何东西,那把刀有一根手指那么长,他可以用它来作车轮、叉子和喷头。他总是坚持要为其他的男孩儿背东西,不到满头大汗、汗珠儿直流,他是不会把东西放下来的。可是,即便他累得半死,他也像只山羊一样灵活。德罗斯总是会停下来告诉我们各种植物或者是昆虫的名字,我真是搞不懂他是如何知道那么多东西的。加伦安静地啃着他的面包,现在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痛快淋漓地大吃特吃了。
哦,可怜的加伦啊,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了,可是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们好,每当我们有人想要后退几步,好积攒了动力跃过一个水坑时,他总会先跑到水坑的另一边,伸出双手准备接住我们。普利考斯十分惧怕母牛,因为他小时候曾经被一头母牛撞翻过,细心的加伦在每一次我们从母牛的身旁走过时,都会挡在他的前面。我们爬上了圣玛格丽塔山峰,然后又以各种姿势下山,我们一会儿跑跑跳跳,一会儿滚,一会儿又滑了起来。普利考斯跌进了一片长刺的灌木丛中,不小心划破了裤子,那块儿破布条还晃晃悠悠地挂在身上,他站在那里十分的羞愧,但是,加罗菲的口袋里总是装着针啊,线啊的他用他的针线把那破洞缝好了,好让别人看不出来。而普利考斯则不停地道着歉:
“对不起啊,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他又撒了欢儿似的跑开了。加罗菲在路上也没有浪费什么时间,他捡到了一些做沙拉用到的香草和几只蜗牛,还把每一块哪怕只是发出一点点闪光的石头塞在他的口袋里,认为那里面可能会藏有金子或者是银子。然后,我们继续朝前走去,蹦跳着,攀爬着,还满地打着滚,就这样我们上上下下,穿过树荫也顶过烈日,我们终于在越过了条条小路和无数个十字路口之后,蓬头垢面、气喘吁吁地到达了一座小山的山顶,在那里,我们坐了下来开始吃午饭。
我们能够看到那一片广袤的大平原,还有黛青色的有着雪白的山尖儿的阿尔卑斯群山。这会儿,我们可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塞进嘴里的面包像速溶剂般迅速入肚了。老克莱提将我们的那一份香肠放在了地上的树叶上,然后我们便开始谈论起学校的那些老师来,还有那些不能够一同前来游玩的同学以及即将来临的考试。普利考斯在吃东西时似乎感觉很羞愧,而加伦则把他手里最好的一块面包强行塞到了他的嘴里。克莱提挨着他的父亲坐下了,他的双腿盘在一起,他们就那样坐在了一起,都是笑眯眯的、面色红润,还都有一副雪白的牙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对兄弟而不是父亲和儿子。他的父亲兴高采烈地喝着酒,把酒瓶里剩下的和我们的酒杯里剩下的酒都一饮而尽了,还说着:
“你们现在还是学习的年龄,喝酒对你们没什么好处,我这木材商人才会喝这种东西呢。”
然后,他揪了揪儿子的鼻子,对我们说道:
“孩子们,你们可得好好儿地待我的儿子啊,他是一个有尊严的男人手里捧着的花朵啊,我这么跟你们说吧。”
除了加伦,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老克莱提一边喝酒,一边又继续说道:
“可是,真的很可惜啊,唉,现在你们都是好朋友了,可是,再过几年呢,唉,谁知道呢,恩里科和德罗斯也许会成为律师或者是教授,或者是干什么其他的职业吧。而你们剩下的四个人呢,可能在商店里工作,也可能会成为一名商人,谁知道你们都会到哪里去呢,你们就都得说拜拜了,永别了,同学们!”
“不会的!”德罗斯叫道。
“即便有一天我变成了俄国沙皇,对于我来说,加伦永远都是我的加伦,而普利考斯也永远都是普利考斯,其他的人也都一样,他们到哪里,我也会到哪里去的。”
“愿上帝保佑你!”老克莱提叫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这才像是说话的样子啊,上天作证!来吧,碰碰我们的酒杯吧,为了你们这些勇敢的孩子们欢呼吧,为了你们的学校而欢呼吧!是你们的学校让你们有机会成为一家人啊,不管是那些有家的孩子,还是那些没有家的孩子!”
我们都用手或者用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然后最后一次一饮而尽,“也为第四十九团第四营而欢呼吧!”
他站起身来,叫道,然后将他的那杯酒喝得一滴不剩,“如果有一天你们能够成为一名军人的话,你们一定要站得笔直,就像是我们这些老兵一样!我的年轻的孩子们。”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往山下走去,一路上跑跑跳跳,欢歌笑语不断,还一起手挽着手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当我们走到波河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波河的河畔,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四处纷飞着。我们最后在斯塔图托广场上分别了,离别之时说定下个星期天时再见面,好到维多利亚·伊曼纽尔剧院去看夜校给学生们颁发奖品的盛况。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如果我不是在楼梯上遇见了我那可怜的女老师,我一定会非常开心地回到家里。我看到她从我们家的楼梯上走下来,那楼梯里几乎是漆黑一片,而她一看到我出现,就握住了我的双手,还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
“哦,再见了,恩里科,你要记住我啊!”
我注意到她正在哭泣,我于是回到家里,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