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纳兰词全编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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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一(3)

【说明】

词题九日即九月九日重阳节,民俗逢此日当登高饮菊花酒,插茱萸,与亲人团聚,而性德此时正出使塞外,不能南归与家人团聚。推测此词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觇梭龙之时。

【笺注】

[1]六曲屏山和梦遥:六曲屏山即六扇屏风。《纳兰词笺注》谓六曲屏山代指家园,不确,应当代指所思之闺阁女子,如赵孟坚《花心动》有“兰幌玉人睡起,情脉脉、无言暗敛双眉。斗帐半褰,六曲屏山,憔悴似不胜衣”,仇远《木兰花慢》有“远钟消断梦,又霜信、到纹窗。有六曲屏山,四垂斗帐,重锦方床。轻寒画眉尚懒,想留连、一线枕痕香。无语因谁悒怏,何心重理丝簧”。

又 咏春雨

嫩烟分染鹅儿柳[1],一样风丝。似整如欹[2]。才着春寒瘦不支。凉侵晓梦轻蝉腻[3],约略红肥[4]。不惜葳蕤[5]。碾取名香作地衣[6]。

【笺注】

[1]嫩烟分染鹅儿柳:嫩烟,比喻蒙蒙雨雾。鹅儿柳,鹅黄色的嫩柳。

[2]似整如欹:似直似斜。欹(qī),倾斜。

[3]蝉腻:当是蝉鬓、腻云的省称。蝉鬓,女子的一种发式。腻云,比喻光泽的发髻。

[4]红肥:比喻花朵盛开。李清照《如梦令》有“应是绿肥红瘦”,明末清初的才女李因《长相思·春闺》有“桃花飞,李花飞,阵阵随风逐马蹄,红稀绿渐肥”,性德于此反用其意。

[5]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6]碾取名香作地衣:语出陆游《感昔》“尊前不展鸳鸯锦,只就残红作地衣”。名香,可有两解,一指名花,一指大花。地衣,地毯。吴月娥《南乡子·落花》有“帘外雨霏霏,天要胭脂做地衣”。

又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1],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2]。谢娘别后谁能惜[3],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4]沙。

【说明】

此词当作于康熙二十一年扈从东巡途中或同年觇梭龙途中。

【笺注】

[1]轻模样:形容雪花的轻盈姿态,语出孙道绚(一作赵彦端)《清平乐·雪》“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

[2]富贵花:语出周敦颐《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3]谢娘别后谁能惜:严绳孙《杨柳枝》有“道韫别来谁解惜,年年风雪在天涯”。谢娘:谢道韫。《晋书·列女传》载,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聪慧有才辩,曾在一次阖家赏雪的时候,叔父谢安问说这雪与何物相似,谢安哥哥的儿子谢朗比之作向天撒盐,谢道韫答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悦。

[4]瀚海:沙漠。瀚海一词原指北方的大湖,或即贝加尔湖,唐代多是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西至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的泛称,明代以来多指戈壁沙漠。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1]。谁怜辛苦东阳瘦[2],也为春慵[3]。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4]。

【说明】

康熙十二年三月是科举殿试之期,性德因病未与,心绪不佳,此词即缘此而作。

【笺注】

[1]懊侬:烦闷,这里借指烦闷之人,性德自指。

[2]东阳瘦:南朝沈约曾做东阳守,故称沈东阳。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前者如李后主的名句“沈腰潘鬓消磨”,后者如许庭“东君特地、付与沈郎腰”。沈约的腰肢消瘦本来是愁病所损,但一来因为六朝时代特殊的审美品位,二来因为沈约素来有美男子之称,故而沈腰一瘦,时人却许之为风流姿容。

[3]春慵:因伤春而生慵懒。

[4]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芙蓉即荷花,不能如梅花一般开在冷处,所以这里的“芙蓉”应当是用“芙蓉镜”的典故。芙蓉镜,字面意思就是形似芙蓉的镜子。传说唐代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到一位老妇,预言他第二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李固第二年再次参加考试,果然如言及第,而榜上恰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芙蓉镜下及第”的预言。二十年过去,李固也果然如言拜相。这一典故,在蒙学读本《龙文鞭影》里便被写为“李固芙蓉”,所以,容若这句“不及芙蓉”的芙蓉并不是芙蓉花,却是事关科举的“李固芙蓉”。于是,下启“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抒写自家在殿试希望落空之后的懊恼之“幽情”——尤其,是在友人高中、一派欢天喜地的时候,自己却病榻独卧,倦看春归,只有一朵偶然被东风送入窗口的桃花为伴。

本句化自明末王彦泓《寒词》“个人真与梅花似,一日幽香冷处浓”。纳兰词中极多地化用、套用王彦泓的诗句,显示性德在填词一道上受王彦泓《疑雨集》的影响极大。王彦泓的诗常有格调不高的毛病,性德的化用与套用常为他增色不少。

王彦泓,字次回,出身于明代金坛王氏旺族,祖上一连三代都是先举进士,后任要职,晚年荣归故里,又有经史著作传世,可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皆备,但传至王彦泓而彻底败落。据《王氏宗谱》的记载,王彦泓的父亲王楙锟在天启年间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权贵,惨遭陷害,虽然到崇祯帝登基的时候得到了赦免,但家族元气难复,王彦泓终生为此忿忿。王彦泓终生亦未中举做官,其生活以作诗和恋爱为主,直到崇祯十五年在家乡病逝,时年五十岁。两年之后便是“甲申之变”,明清易代。

王彦泓的诗,被友人编辑为《疑雨集》,后来还有人伪造了一部《疑云集》,假托是王彦泓的作品,这说明《疑雨集》很受欢迎。贺裳《皱水轩词筌》谓王彦泓《疑雨集》二卷“见者沁人肝脾,里俗为之一变”。

《疑雨集》先后风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明末清初,第二次是在清末民初,我们现在还能在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里、冰心的柔情散文里,还有郁达夫的书信里、沈从文的小说里不断瞥见王彦泓的影子。《疑雨集》能在这两个时代里风靡一时,有其社会背景的:无论是明末清初还是清末民初,都是所谓“王纲解纽”的时期,社会秩序乱了,旧观念的话语霸权没有那么牢固了,权利者们忙于许多更要紧的问题,以至于一时顾不上清理这类“伤风败俗、蛊惑人心”的作品。纲常松弛了,爱情就开始萌芽了。但松弛不等于消失,于是,王彦泓的诗处境颇为尴尬,有情人趋之若鹜,爱之者击节深爱,恨之者切齿痛恨。在明末清初,《疑雨集》如同爱情圣经。其词句旖旎艳丽,冲破禁忌,以至于后来被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比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而盛赞其“倦怠颓唐之美”,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干脆直接把王彦泓称为“中国的波德莱尔”。

但至少从文学史的地位上说,波德莱尔毕竟是整个西方文学史上划分古典与现代的一座里程碑,而王彦泓只在本土有两度流光一闪。现在的中国文学史上,即便没有完全忽略掉他,也只是用半句话的篇幅一带而过,正如我们现在都知道李商隐是位毋庸置疑的大诗人,而传统上的主流观念一直晚到清代才作出了这样的认同。

永井荷风和韩南把王彦泓与波德莱尔并置,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的题材、手法、风格,还有各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世道人心的那种激荡。波德莱尔不能为正统社会所容,王彦泓也是一样。在他去世之后甚至传出了这样的奇闻,说他是在一次如厕的过程中失足跌进粪坑里淹死的。传闻反映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却往往反映了真实的人心。在正人君子们的期待里,这个龌龊的诗人就应该是这个龌龊的死法。

王彦泓的女儿王朗词名颇著,有《古香亭词钞》。王朗与顾贞观之姐顾贞立唱酬频繁,王朗的儿子秦松龄(对岩)则是性德的好友。

海天谁放冰轮满[1],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2]重相见,那是[3]今生。可奈[4]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说明】

从“只应碧落重相见”一语推断,此词当为悼亡之作。性德的妻子卢氏死于康熙十六年五月。

【笺注】

[1]冰轮满:谓月圆。冰轮,月亮。张元干《水调歌头·癸酉虎丘中秋》有“万里冰轮满,千丈玉盘浮”。

[2]碧落:天空。白居易《长恨歌》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3]那是:哪是。

[4]可奈:怎奈。

明月多情应笑我[1],笑我如今[2]。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3]。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4]。

【笺注】

[1]明月多情应笑我:化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2]笑我如今:化自晏几道《采桑子》“莺花见尽当时事,应笑如今”。

[3]结遍兰襟:套用晏几道《采桑子》“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兰襟,芬芳的衣襟。结兰襟可比喻知己好友的结交。在晏几道的原句里,“结遍兰襟”当指男女之情,而在性德这首词里,却无法判断词的主题是友情还是恋情。

[4]“月浅灯深”二句:化用晏几道《清平乐》“梦云归处难寻。微凉暗入香襟。犹恨那回庭院,依前月浅灯深”。

拨灯书尽红笺[1]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2]。梦里寒花隔玉箫[3]。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5]。

【笺注】

[1]红笺:红色信纸,原指薛涛笺,为唐代才女薛涛所创。其时薛涛住在成都浣花溪,和当时的许多文人名士如白居易、元稹、杜牧等多有诗歌唱和。这种诗歌唱和,多是一张纸上写一首律诗或绝句,但当时的纸张尺寸较大,以大纸写小诗,不够精美。薛涛便让造纸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笺,自己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这就是所谓的“十样变笺”,不是普通的信笺,而是专门的诗笺。朱彝尊《玉抱肚》有“便成都、染尽笺十样,也写不尽相思苦”。

在这十样变笺之中,薛涛独爱深红色,而且除染色之外,还以花瓣点缀,更添情趣。韦庄专门写过一首《乞彩笺歌》,把它比作出自神仙之手的天上烟霞,“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但这种纸也贵重得很,贵重到“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

[2]玉漏迢迢:套用秦观《南歌子》“玉漏迢迢尽,银河淡淡横”。玉漏:古代计时用的漏壶。漏壶罕有玉质,所谓玉漏,不过如金井、铁笛之类的词汇一般,是一种气质上的形容罢了。所以在诗歌语言中,同一种漏壶,可以叫做玉漏、银漏、更漏、铜漏、春漏、寒漏,就像同一种笛子可以根据不同的需要写作玉笛、铁笛、竹笛。在诗歌套语里,更漏一般都带有长夜漫漫、斯人寂寥的意象。

[3]梦里寒花隔玉箫:寒花,寒冷时节所开的花,多指菊花。这里所谓玉箫,当是唐代范摅(shū)《云溪友议》所载的唐代韦皋的一段情事。韦皋年轻时游历江夏,住在姜使君那里教书,姜家有个小婢女,名叫玉箫,刚刚十岁,经常也来服侍韦皋。就这样过了两年,姜使君离家求官,韦皋便离开姜家,住在了一座寺庙里,玉箫还是经常去寺庙照顾韦皋,终于日久生情。后来韦皋因事离开,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一定回来接走玉箫,还留下了一枚玉指环和一首诗作为信物。

五年过去了,韦皋没有回来,玉箫总是在鹦鹉洲上默默祈祷等待,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到了第八年的春天,玉箫绝望了,绝食而死。姜家人怜悯玉箫,就把韦皋留下的玉指环戴在了玉箫的中指上,把她下葬。

韦皋做官回来,正巧坐镇蜀州,听说玉箫之死,凄怆叹惋,便日复一日地抄写佛经、修建佛像,终于感动了一位方士。方士施法术使韦皋见到了玉箫的魂魄。玉箫说:“多亏你的礼佛之力,我马上就会托生人家,十二年后定当再到你的身边,做你的侍妾。”

后来,韦皋一直坐镇蜀地,多年之后,有人送来一名歌姬,年纪小小,也叫玉箫,相貌也和当年的玉箫一样,再看她的中指,隐隐有一个环形的凸起,正是当年那个玉指环的形状。

[5]“分付秋潮”二句:秋潮,秋天的潮水。潮水在诗歌套语里有往来有信的含义。双鱼,代指书信,典出《古乐府》“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性德《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之《曹子建七哀》有“幸有双鲤鱼,拟为君寄辞。终日不成章,含泪自封题。君若得鲤鱼,剖鱼开素书。但看书中字,一一与泪俱”。谢桥即谢娘桥,借指情人所居之处。

“分付秋潮”二句从字面上看,是把双鱼交付给了秋潮,让秋潮千万要准时把双鱼送到谢桥,不可耽搁。潮、鱼、桥,全是水中的意象,潮水把鱼儿送到某一座桥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在字面之外的实际意义上,秋潮、双鱼、谢桥,却没一个真正和水有关,全都是诗人的典故和比喻而已。

凉生露气湘弦[1]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鹍镜匣[2]开频掩,檀粉[3]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4]觉梦遥。

【笺注】

[1]湘弦:湘瑟,湘妃所弹之瑟,代指琴瑟。

[2]舞鹍(kūn)镜匣:有鹍鸡舞蹈图案装饰的镜匣。鹍鸡,外形像鹤的一种山鸡。后人多以山鸡的图案镌为镜背的装饰。据刘敬叔《异苑》,有一种山鸡迷恋自己的羽毛,只要看到自己的倒影就会跳舞。魏武帝时南方献来这种山鸡,公子苍舒命人把一面大镜子放在山鸡面前,山鸡看到自己镜中的影像便开始跳舞,一跳起来就不停歇,直到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