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给贾母问了安,贾母也未动,宝玉心里道:老祖宗一向见了我是眉开眼笑的,今儿怎么不高兴起来?宝玉拉着贾母的手道:“老祖宗,你不疼我了。”贾母睁开眼道:“宝玉,你娘有话,去找你娘吧。我年纪大了,也没几天了,好歹有你娘老子管你呢。”
宝玉心里疑惑,又转到王夫人身边,王夫人摸着宝玉的头道:“宝玉,我们家要办喜事了,娘娘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夏公公已经传了旨了。”
宝玉心里一喜,想道一定是与林妹妹定的亲,老祖宗知道我的心思,若能娶到林妹妹,便遂了平生心愿,想到此,脸上绽出笑容。张口欲问,话又不好出唇,若要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蹭到贾母身旁,偎着贾母,贾母推开他道:“去问你娘吧。”
宝玉又挨过来,摇着王夫人的手道:“娘,宝玉要成亲,您开心吗?但不知是哪家千金呢?”王夫人道:“你薛姨妈家的宝姑娘。”
宝玉顿时楞在那里,半响道:“别是传错了吗,怎么会是宝姐姐?”
王夫脸色一变道:“这能有错吗?这么多人,谁没听到?”宝玉试探道:“不娶宝姐姐不行吗?”
王夫人道:“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哪由你说娶谁就娶谁?”
宝玉跌坐在椅上,半晌无语,直着眼睛问王夫人道:“我若不从呢?”
贾母叹气道:“宝玉,不能任性,抗旨不遵,这后果你要想清楚。”
宝玉迟疑地看着贾母满头银发,愁容掩了慈祥,又看看王夫人,木无表情,宝玉只觉心痛如绞,一张口,喷出血来。死命扯下项下玉,摔在地上。王夫人抢上来,扶住宝玉,急命人寻了袭人来。待袭人慌慌的赶了来,方把宝玉交给袭人,袭人拿着绢子擦了宝玉身上的血迹,给宝玉把玉带上。
原来宝玉本存了一段痴心,他日常对女子极尽呵护体贴之能,但在他所见过的女子中,品、貌、才上未有稍及他表妹林黛玉者,难得的是他与林妹妹心意相通,桃花树下共读西厢,唯见落红阵阵,妹妹灵逸如仙,他盼的是与妹妹共剪西窗烛,想的是这一生与林黛玉、花袭人三人相伴到老。如今心事成空,宝玉心里泣血,却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心愿,只因说出这情字,世难容;说出这情字,妹妹名节何在?不说,此生负了妹妹,心事难出口,难,难,难。
宝玉面色苍白道:“娘,你是要我的命吗?老太太,我要死了。”
母子连着筋,王夫人身子一滞,宝玉的血令她几乎乱了分寸,没了主张,差点就要妥协,一想到那张和小姑一样绝美的脸,比小姑还要飘逸的气质,她的心里极不舒服起来,强稳住心神,暗道:不行,无论如何不能随他心意,宝玉,我是为你好,日后你会明白的。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贾家,为了薛家,也是,为了我自己。遂冷了心肠道:“宝玉,你只能娶宝丫头,你死了,抬着也要拜堂。袭人,扶他回去,看好他,不许他出门,更不能让她见大姑娘,一月后成亲,不能出了差错。”
贾母眼见心爱的孙子宝玉痛不欲生,又想到黛玉今后情形,想到黛玉是女儿贾敏唯一骨血,心里一急,急痛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鸳鸯急唤贾母,王夫人也慌了手脚,还是王熙凤、邢夫人、尤氏等人分头去请御医,王夫人吩咐袭人扶了宝玉回怡红院。
贾母、宝玉这般情形,袭人原本放下悬着的心而生的喜气一扫而空,掉着泪点头应了,扶着宝玉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怡红院。
看不见爱子身影了,王夫人扬头对众人喝道:“任何人不能把宝玉生病的事知会薛家。”
怡红院—情思难了
宝玉回到怡红院后,悠悠醒转,闭目想着心事,有心想打发人去看看黛玉如何?可这院中谁可将心事传?晴雯不在了,麝月等人都是袭人的人,如何放心让她们去潇湘馆。
袭人在床前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气,左一声“小祖宗”,右一声“小祖宗”,与麝月服侍着宝玉,与麝月念叨着:“二爷这是作什么?宝姑娘这么好,他有什么不满意的?谁能比得上宝姑娘的人品、相貌?”
袭人又道:“谁不知道,这园子里就数宝姑娘最稳重、识礼了。”
麝月也道:“丫头中最贤德的就是姐姐你了。宝二爷生在福中不知福。”
听得心烦,脑子里乱乱的,宝玉索性不睁眼,胡思乱想起来。
宝姑娘、花袭人,她们美丽,她们贤德;文才、道理上宝钗可为他师长,生活的事袭人对他无微不至,他依赖袭人的温柔、事事周到;他敬佩宝钗的大度,欣赏宝钗的成熟;宝钗与袭人可谓志同道和,她们一心指望他能求取功名,读书上进,他们鼓励他官场周旋,曲意逢迎;他们支持他与对他仕途有利的人为友,以期前途平坦,他们可以视人命为草芥,冷心冷口。
然而他宝玉不是,他热爱生命中的每一颗花花草草,他尊重生命,不分高低贵贱。他可以关心体贴小丫头是不是会淋雨生病,他愿意和戏子为友,与江湖人结交,即使为他们死了也无怨无悔。
可是宝钗、袭人不懂。他们也不许。
这十几年的人生,他后悔的事情是冒犯了金钏,害她失了性命,他尽可能的对玉钏和善,也抵不了他心里的内疚。
他知道太软弱,太没担当,府里的事情,他半分也做不了主,晴雯的事情,他连出头的勇气也没有。
能理解他的,纵容他的,只有心高气傲的林妹妹。
熙凤喜操办
宝玉因亲事呕血,老太太犯了病,众人的心里愁比喜多。
王熙凤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平儿扶着王熙凤慢慢往回走,一路景致引不起王熙凤的兴致,方才那一幕,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早想到了宝玉会拒婚,只是没想道宝玉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二人默默走着,王熙凤轻轻叹气,平儿道:“奶奶是耽心林姑娘吗?”
王熙凤眉头紧锁道:“让人放心不下,已经倒下一个,林丫头身体本就不好,若得了信,不知能不能挺得过去?”
平儿也心中担忧,还是安慰道:“太太已经吩咐过了,府里不会有人告诉她们信的,只等宝玉顺顺当当地娶了亲,再慢慢和林姑娘讲吧。”
王熙凤道:“我知道,还是不能放心。论理,宝丫头是我的亲戚,我该和她亲,可是我还是觉得和林丫头更投缘,一心惦记着她呢。”
平儿道:“林姑娘聪明伶俐的,入了奶奶的眼。”
王熙凤与平儿不由自主走上了去潇湘馆的小径,密雨斜飞,小径沾湿。平儿欲张开油纸伞,王熙凤摇摇头。
潇湘馆里,黛玉方从妙玉处论经归来,此时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听着雨打竹林声,一滴滴似滴在心上,勾起无限愁思。
前阵子抄检,若按她以往的性子,必要如探春一般闹将起来,方出了心头气,可回头细思,终究没意思,且终要央及无辜。
只耻辱之情如梗在喉。
她是外姓,在这府里住着,岂能不知好歹,任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她是无亲无故只身投奔了来的孤儿,如何能比得宝钗与湘云呢。
探春之言尤在耳,“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黛玉思忱,她算是亲戚呢,还是自家骨肉呢?主子们眼里,少有人看重她,下人们眼里,她是外人。想及此,悲不可抑止,她本早不在意这些孰亲孰近,只是抄检一事,让她再次认识到她的处境。
没查宝钗,宝钗搬走了,若查了她,情形会如何?
还要住吗?可她,能去哪儿?
也许该走了,先回苏州拜祭父母,再去……
思绪万千,想到走,没来由心里阵阵酸痛,是放不下老太太,放不下宝玉吗?
宝玉,也有几日没来了,自大了些,她渐与宝玉保持距离,守礼相望,忽想到宝钗前日言语,黛玉心里叹气,那信是真是假,也许只有老太太才是真正令她牵挂,她应为母亲尽人子之孝。
紫娟绣着手里的花瓣,看着她静静地不发一语,只看细雨,紫娟心里也愁。规劝之言早用尽,她姑娘的心思依然,好在,姑娘最近很少流泪了。
平儿掀了珠帘,王熙凤微笑着走进房来,见黛玉秀发如丝,眉如远黛,目含秋水,肤白如玉,纤腰细柳,盈盈在握,唯眉宇间化不开的浓愁,却不掩生具的高贵,心生怜意,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面才奉承林丫头,这样标致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
黛玉回神,转回头,身子向里移了移,王熙凤坐在她身旁,黛玉问道:“二嫂子刚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吧,老太太好吧,我也多日子没过去了,老太太念叨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