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沉吟一会儿,便张口说道:“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林如海一拍手,赞道:“妙句,玉儿用王禹偁《黄冈竹楼记》和苏轼的《放鹤亭记》,把在堂前饮酒赋诗,歌送夕阳落照,醉迎浸夜素月,以文会友,寄情山水草木的情境刻画得细微之至,真是妙句。”
贾夫人在一边笑道:“你们父女二人这一副对联,却把这平山堂的景致说了个淋漓尽致,且立意也好,很该叫人做了匾额,挂在这里。”
林如海便忙摆手笑道:“不过是和玉儿玩玩罢了,谁还认真做什么对子,夫人真是取笑为夫了。”
黛玉却闲不住,一时挣脱了母亲的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便转到后面去了,王嬷嬷和雪雁雪鹭忙在后面跟着,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
“娘亲!快来啊,这里有好多好多的桃花!”黛玉眼看着面前一片桃林,花枝上都打着红红的花苞,虽然还没开,但花朵极茂盛,已经是一片如火如霞。
林如海便和夫人慢慢的转到后面来,果然见一片桃林,红艳艳的十分喜人,林如海便叫家人到那边取了泉水来,起了炉灶烧水烹茶,自己和夫人寻了一处石桌石凳坐下,慢慢的赏桃花。
黛玉和丫头们自去花间嬉戏,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笑声,林如海和夫人却在这里赏花品茶,谈古论今,亦是雅兴正浓。
黛玉顺着一泓清溪,慢慢的往上面坡上走去,但见青草已经钻出了地面,露着尖尖的草芽,原来的枯草还在,踩上去软软的,阳光下,桃林里有淡淡的桃花香和青草的气息相融合,让人莫名其妙的有蠢蠢欲动的感觉。这就是春天了,黛玉看看碧蓝的天空,欣慰的想到。
“姑娘,你慢些跑,老爷和太太都坐在那边了,咱们还是别走太远了。”雪雁一边追着黛玉,一边劝道。
“这里又没有外人,咱们玩一玩又何妨?地方也不算大,怎会就迷路了?”黛玉说着,依然往桃花深处跑去,全然不顾后面喘息的雪雁。
雪雁刚弯着腰,喘了几口气,抬头又不见了黛玉的身影,于是忙喊道:“姑娘,姑娘!你跑哪里去了?等等奴婢!”
可是哪有黛玉的影子,雪雁在桃林里转来转去,早就迷了路,黛玉却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却说黛玉,正在留恋在桃花丛中,欲跟雪雁开个玩笑,逗逗她的时候,突然觉得背后一阵清风,玄色的影子在一边掠过,自己便如桃花瓣一样飞了起来。双耳只听呼呼的风声,小黛玉吓得紧闭着嘴巴,不敢出声。
片刻之间,便轻轻的落在地上,黛玉只觉得腰间一轻,却被那玄色衣衫的人放开,扭转头,正对上那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邪魅无比的浅笑,浓浓的剑眉,刀削般高挺的鼻子,麦色的肌肤,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随风飞舞。此人正是莲花亭边,哪一个忧郁的少年。
“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将我掠到这里来?你要要挟我爹爹吗?告诉你,休想!”黛玉气愤的看着那一双深邃而魅惑的眼睛,大声说道。
“你错了,我们无冤无仇,却有恩怨,我亦不是掠夺你,而是将你请到此处。”
“恩怨?什么恩怨?我不过送了你一壶茶而已。”黛玉不屑的说道,这人真是自大,若说恩怨,也是自己对他有恩,世界上哪有这样对待恩人的?
“寒冷的湖边,你送我一壶热茶,这算不算一重恩?你跟你的小丫头闯了我父亲的墓地,这算不算是一重怨?我拿了你的紫砂壶,你却取了我的同心瑗,你说我们之间,有没有恩怨?”少年轻声一笑,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黛玉因羞愤而发红的桃腮,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大发雷霆。
“你!简直是无赖嘛!”黛玉从小听从父母的教诲,从来没说过脏话,此时心中气愤异常,不知为何,无赖二字脱口而出,说完了,还觉得心中气愤未曾发泄一半,但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词语来骂他,因为她根本就没骂过人。
“呵呵,我怎么会是无赖呢?”少年依然浅笑,等待着这小女孩的解释,多久了?自己没这么开心过了?半年了吧?父亲半年前被人害死至今,他都没露出过笑脸。
“我送你一壶茶,不过是看你一个人在那里,有些可怜罢了,而你却不辞而别,拿走了我的宝贝紫砂壶,还留下这个东西。”黛玉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了同心瑗,扔到少年的怀里,“还给你,我才不稀罕呢。至于你说我和我的丫头闯了你父亲的墓地,我哪里知道你父亲葬在这里?我不过是喜欢着一丛桃花罢了。难道这是你家的园子?不许别人游玩的?”
“不,这里当然不是我家的园子,我家可不在这里,我的家,离这里很远呢。”少年突然没了笑容,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的忧伤,又将怀里的同心瑗捏住,仔细的看了看,又放到了黛玉的手里,“收着吧,就当我谢你的那壶茶。”此时,谁也不知道,那一壶暖茶对于一个飘零的少年心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黛玉被少年的忧伤感染,心中的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便轻声劝道:“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为什么这样不开心?”
“没有,只是,还没有适应一个人的孤单。”少年无奈的咧咧嘴,脸上带着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一个人?这个世界上,你没有亲人了吗?”
少年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黛玉,眺望远处,看着那磅礴而又旖旎的春景。
“那我比你好多了,我虽然没有了弟弟,可还有母亲,还有父亲。”黛玉小声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和少年并排着,看着远处的风景。
“你真的跟别的小孩不同,那首诗,真的很好。”少年看着远处,说道。
“那首诗?你听见我们在亭子里作诗了?”黛玉奇怪的问道。
“不想听,但是听到了。”少年的傲气毕露无疑,淡淡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的甜蜜,小小女孩的诗句无疑已经激励了他,——天涯万里凭尔去,何惧风雨飘摇频。这句话不就是在劝自己吗?
“你怎么可以偷听?”黛玉心中的怒气又起,生气的说道。
“我不想偷听,可是我素来有长耳朵的毛病。”少年笑笑,他内力深厚,况且当时相聚并不远,他们一家人在亭子里说说笑笑,那些话自然都被他听在耳朵里。
“哼,你狡辩。”黛玉撇撇嘴,斜了少年一眼,不再说话,听就听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林黛玉不是小气鬼,不过是一首诗而已。
沉默,在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少年之间,显得那样无奈,原本是轻舞飞扬的快乐时光,却因为重重的心事,而变得哀伤,阵风吹过,桃香阵阵,亦醉不了忧伤的情怀。
良久,少年突然说道:“该送你回去了,你的家人会着急的。”
“对哦,他们怎么找不到这里来?好像并没有多远啊。”黛玉恍然大悟,开始她在等雪雁她们找过来,可是等了这么久,却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她们?在这五行八卦阵里,你的那两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找来?”少年淡淡一笑,弯腰在此挟住黛玉的腰身,脚尖一点,纵身跃起,几个起落,桃枝轻晃之间,二人已经出去了数丈。
当再次落地时,黛玉正好瞧见雪雁在花丛中急切的寻找自己的身影,还一边喊着“姑娘。”小丫头声音已经变了,脸上带着泪痕。
“雪雁,我在这儿。”黛玉脚一着地,立刻扑向雪雁,心中十分的愧疚,真的让她找太久了。
“姑娘,你跑哪里去了?急死奴婢了。”雪雁抱着黛玉,又哭道。
“好了,我不是好好地吗?雪雁别哭了。”黛玉正想说看人家笑话,但转头却已经不见了少年的影子。于是皱皱眉头,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
回到家里,林如海将自己收藏了多年的那一架短琴叫人拿了出来,送给了女儿,当做她六岁生日的礼物。黛玉见了很高兴,便缠着母亲教她弹琴。贾夫人只得找出了几本初学者适用的琴谱来,又给她讲了一点基本的指法,黛玉才离了母亲,到琴前去练习。
晚间,贾夫人拿着自己当初绣好的红绫肚兜,扶着丫头的手,去了黛玉的闺房。
小黛玉已经换了家常睡衣,正兴致勃勃的坐在灯下瞧一本琴谱,雪雁在外边忽然说道:“太太来了。”黛玉便忙放下书,出去迎接母亲进来。
“玉儿,做什么呢?”贾夫人看着女儿换了单薄的睡衣便将她牵到床前,“这么晚了,换了衣裳,怎么还不睡?”
“正在看娘亲给的棋谱呢,瞧着有趣,便看住了,忘了时间。”黛玉将手边的琴谱递到了母亲的面前,却是一本初学者的入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