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刚进门,便瞧见鸳鸯急匆匆的出来,撞了个正着,鸳鸯见了她便如见了凤凰一般,拉着笑道:“老太太一直念叨呢,姑娘说出去走走就等了这些时候。”
“原也不想等这么久,只是要洗脸,却总找不到热水。鹦哥儿姐姐好不容易给我弄了点,却又被人说教了一通,说什么轻重不分。”黛玉淡淡一笑,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扫了一眼袭人。
鸳鸯在贾母跟前,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此时岂能不明白黛玉说的是谁,但此时又不好就说到袭人脸上去,便陪笑道:“谁这么没眼色,姑娘现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老太太心尖儿上的人,咱们府上的贵客,平日难得来一趟,也就今儿宝二爷的生日,才巴巴的把姑娘接了来,老太太疼还疼不过来呢,理那起没眼色的东西做什么,她们平日里吃里扒外的习惯了,姑娘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袭人在一边伺候着,听了这话,顿时觉得没脸,但鸳鸯终究也没题名道姓的,自己若是接话,岂不是不打自招了?于是便转身拿了茶壶,装作去给宝玉添茶,躲了过去。
鸳鸯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搀着黛玉过来,一路送到贾母身边坐下。
宝玉见黛玉回来,便又凑过去说话,但黛玉始终淡淡的,不说不笑,只看着戏台子嗑瓜子,弄得宝玉也没趣,只得去跟湘云说笑。
宝钗见了,便拿着扇子掩着嘴笑道:“真真宝兄弟,不安安稳稳坐着看戏,跑来跑去的忙什么,却比那戏台子上的还忙些。”
宝玉听了这话,便对着宝钗做了个鬼脸,而黛玉听来,却感到宝钗句句合着自己,又拿着台上的戏子讽刺自己,于是淡淡一笑,对着宝玉说道:“他不忙来忙去,倒也显不出宝姐姐的贤惠安静了,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若要得红花,必要一个绿叶来衬。”
宝钗听了这话,知道黛玉暗讽自己和宝玉红花绿叶,又说自己的贤惠安静时装出来的,但细想想她的话却无可挑剔,若自己再还嘴,倒显得故意跟她拌嘴似的,此时她是老太太心尖子上的人,却不好当面怎样,于是只得忍下,脸上依旧淡淡的,却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只盯着戏台上。
黛玉见宝钗闭嘴,便转头对着贾母撒娇道:“老太太,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丫头不够使的,来的时候,我的银子都给了琏二哥哥,况且我也不懂得买丫头这样的事情,倒是烦老太太跟琏二哥哥说一声,给我买两个丫头来使。”
贾母一听,心中一动,贾琏已经如数交上十万两银子,原也说了是黛玉的钱,只是如今那钱已经给王夫人用作修建省亲别墅去了,又哪里去拿十万两银子?幸好黛玉此时只是要两个丫头,反正府上人多,随便派出一个就罢了,谁知道将来怎样?黛玉在一边看着贾母沉思的面容,一边又摇着贾母的胳膊。
贾母无法再多想,便笑道:“外边买的丫头不能知根知底,你一个小孩子家,恐怕不能辖制她们,如今我屋子里的丫头倒还好,调教了这些年,一个个也会伺候人了,你要哪个,尽管你挑了去。”
“真的?”黛玉一脸的惊喜,看着贾母问道。
“外祖母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莫说两个丫头,再贵重的东西,玉儿说要,也不值什么。”贾母抚摸着黛玉的乌发,爱怜的说道。
“妹妹快说吧,喜欢谁便带了去,小心过会子老祖宗想过神来,又反悔。”凤姐儿正站在一边,打趣道。
一句话惹得贾母又骂她“猴儿”。
黛玉便笑道:“如此也不用两个,我只要一个就罢了。”
宝玉听了,也凑过来,奇怪的问道:“谁?”
“就是那个叫鹦哥儿的丫头。”黛玉笑看了一眼宝玉,又转头对着贾母说道。
“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那也是个老实忠厚的孩子,原来我还想挑几个大丫头给你送你呢,只怕你又嫌烦,如今你要她,等会儿走的时候就带走吧。”贾母倒也欢喜,毕竟一个二等丫头,便把十万两银子的事情暂时按下去,倒也值了。
“如此,还请老太太回头把她的卖身契给我。”黛玉又紧跟上一句,却招来了凤姐儿的笑声。
“听听,这小算盘精明着呢。行,回头我叫人把她的字据拿来,交给你算完事。”
“多谢凤姐姐了,衣裳首饰一概不要,我只要她一个人就好了。”黛玉索性把话说得更加刻薄些,因为她刚才看见了王夫人,薛姨妈和宝钗眼睛里愤怒的目光。
“哟,至于吗?跟我们分的这么清楚?”
“有些事还是清楚些好。”黛玉淡淡一笑,转头去看戏,一边悠闲的磕着瓜子。
宝玉却一言不发,慢慢的转过身去,心想道:原来鹦哥儿也是个有造化的,如今能跟着林妹妹过去,可以时常守在她身边。哎!原来我竟不如她,早知这样,还不如托生成一个丫头,被她要了去,岂不比在这里面孤独的活着好?一边想着,一边悄悄的出了屋子,往后面走去。
袭人见宝玉神色忧郁,低着头走出去,也不叫人使唤,便心生疑虑,跟着他慢慢的走出屋子。
恰好屋子后面那两盆白海棠已经落了,空留着枯萎的花萼还在枝桠上,许是家里的花匠粗心,还没剪去,然却被宝玉看见,便又想起黛玉的白海棠诗来,一时忍不住,吟诵了两句,又想想黛玉那一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禁心灰意冷,便悄悄地落下泪来。
因要擦泪,宝玉往袖子里找帕子,却不曾带,只得拿着衣袖拭泪,袭人见了,心中可惜那簇新的藕荷色纱衣,便把自己的帕子给他,一边叹道:“好好地,又怎么了?好歹今儿是二爷的生日,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倒是先抛开的好。又在这哭天抹泪的,老太太或太太看见,又怎么说呢?”
宝玉此时一心要变成丫头鹦哥儿,跟着黛玉去,哪里还能听进去这样的话,于是冷笑道:“你们好好的,我哭我的,又跟你什么相干?你要讨老太太和太太高兴,尽管进去,又跟着我来做什么?”
袭人一听这话,知道宝玉心中火气大得很,却又不知为何,因此为难的说道:“你受了别人的气,也犯不着同我这样,你只管这样,咱们以后就撩开手,省的鸡声鹅斗的。”
“哼,撩开手也好,免得你天天费劲了心机来劝我,又是读书,又是功名的,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混账话。”
袭人一听这话,又气笑了,摊着双手道:“这原来是混账话吗?若这是混账话,那宝姑娘又算什么呢?二爷如今也大了,很该听人的劝才是,怎么越来越不如小的时候?”袭人因听了宝钗平日的言谈,很是赞同,便也一心想着宝玉能够博取功名,到时自己跟在他身边,做个姨娘,也算是有了结果,也堵起平儿和鸳鸯那两个丫头的嘴。
二人正不可开交,却听湘云在门口笑道:“好好地戏不看,你们却在这里做什么?爱哥哥,你在干吗?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宝玉见了湘云,心中的气顿时少了,只得笑笑:“哪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呢?不过看着这海棠,想起咱们做的诗来。”
“你还说呢,上次你们作诗,却不叫我,害得我后来补上。”湘云想起这事,又崛起了嘴巴。
一时,不知何处飘来一朵洁白的柳絮,却正好落在湘云的面前,湘云接了,抬头看外边绿柳成荫,原来已经是暮春时节,于是高兴的拉着宝玉叫道:“爱哥哥,你看,柳絮……今儿正好人都齐全,一会儿宴席散了,咱们就去做诗,怎么样?”
“作诗?做什么诗?柳絮?”宝玉看看湘云手中托着的软软的柳絮,顿时来了兴致,“依我说,咱们竟是填词的好,这样也自由些。”
“好啊,好啊。”湘云说着,便自顾跑出去,又抓了几朵柳絮回来,拉着宝玉的手,又进屋去,“走,爱哥哥,我们找宝姐姐和林姐姐去。”
黛玉听说作词,又瞧见湘云手中的柳絮,便轻笑道:“又兴出什么新花样来?”
宝钗却含蓄的笑道:“安安稳稳的坐坐多好,又做什么诗词?”
探春却来了兴致,拉着宝钗笑道:“宝姐姐何必自谦,素来都是你的诗文夺魁首的,今儿更要给我们做首好的才罢,也当我们为二哥哥祝寿吧。”
黛玉听了,心中暗笑,也亏得三丫头说出来,用柳絮作词为宝玉祝寿,素不知那柳絮原是轻薄无根的东西,用来给人家上寿,怎么讲呢?
然再看宝钗却一脸笃定,惜春却拉着黛玉也凑到那张大大的梨花长案跟前,慢慢的,见众人都有了,也催着黛玉做去。
一时大家都把各自的写来,贾母高兴地很,又命宝玉一一读来。在座的,都是宦家小姐,也都颇认识几个字。即便是丫头们,平日里见主子吟风弄月的习惯了,也爱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