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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旷工 (1)

太阳慢慢地西移了。竹林在风中窃窃私语。风暖洋洋的,令人慵懒困倦。廖一平看看表说:“离回去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分开行动吧,想迷乎就迷乎一会,不想迷乎就继续玩。又茹,我们到洲子顶上头抓鱼去!”

“好!”苏又茹跳了起来,挽住廖一平的手。不一会,两人的背影就被竹林吞没了。

危思抱着膝盖坐着不动。竹林的簌簌声和不绝如缕的蝉鸣,营造出一片单调寂寥的气氛。冯彤彤不时瞟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嗅到了她身上的炒米味儿。他并不那么反感她,在她面前他什么也不必掩饰,不必处心积虑,但总觉有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使他们近在咫尺却如遥隔天涯。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也可能是一个贤慧的妻子。他想着,折断一根狗尾草,放在嘴里叼着、咬着。草汁略带一点清苦。他又想,他们其实有着明显的共同点,都是倒班工人,又都其貌不扬。他觑觑她的厚嘴唇和线条粗犷的肢体,心中忽然泛起对她和自己的怜悯之情。他又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危师傅,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吧?”冯彤彤忽然说。

“不是。”他摇头。

“那你话也不说,还老绷着脸?”

“对不起彤彤,我这一向都情绪不好……”

“有什么想不开的?高兴起来吧!”冯彤彤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他没有摆脱她。她的手滚烫,潮乎乎的。

“好,我高兴起来。”他认真地笑笑。

“哎,咱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好。”他应道。他确实很想回到童年去。

“这样,你去藏,我来找,找到了要罚,怎么罚由我来决定。现在我转过身捂着脸数数,你赶快去藏,我数到十,就开始找。”冯彤彤说着就背过身去,双手捂住面孔。

他呈之字形地跑开。他想终究会被她找到,但也不能让她得手太易。他从竹林另一边跑了出去,侧身钻进了一片芭茅丛。酒精让他有些飘飘然。他觉出这场游戏象征意味很浓,似乎在演释一则寓言。他弓着腰以茅丛里来回绕了几圈,弄乱了自己的脚印之后,爬进一蓬浓密的芭茅里隐藏起来。他紧贴着地面,笔直锋利的茅叶如绿色的剑掩护着他。他屏住了气息。冯彤彤的呼叫声由远及近:“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他的那种壳感突然出现了,他缩在自己的壳里,一动不动。他想,他是不能让他擒获的,不能。他不愿意。他听见冯彤彤的喊声焦急不安起来,并且又由近及远,变得十分微弱,最后随着一缕风滑走了。

掠过茅尖的微风如同大地的呼吸。四野阗静,江水无声。他全身松弛,朝天仰躺,斑驳驳的阳光洒在他腹部和下肢上。他可以安静一会儿了。他的心太疲惫,太需要一阵小憩了。他摊开四肢,闭上眼睛,懒得看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有个温香的东西蹭了蹭他的下巴,又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轻轻按在他额头上。他身轻如燕,漂在一片水波中。他的额头迎了上去,从那温热的形状觉得那是一只温柔的手掌……它很熟悉,它钻进了他的衣领,抚着他的胸脯……他多么依恋它,他抓住它,摩挲它的每一个关节,然后,沿着它那条白皙柔软的道路上移,摸到一个浑圆的肩,光滑的脖颈和可爱地凸起着的锁骨……他的手没有停留,从锁骨处下滑。一片温柔的波浪从他手底鼓了起来……多么醉人心魄呵。他用力抚揉着,指头深陷进波浪里,指缝间溢满了柔情……他彻底地沉醉了,迷失了……波浪在起伏,在喘息,在呻吟,他真想将自己揉进那柔波里去。哦,“在康桥的柔波里,我愿做一条水草”,他费劲地睁开双眼,波浪是一片朦胧的白,当中镶着一颗紫红色的玛瑙……猝然,他全身一震,波浪的上方,一张陌生的脸,通红通红……他呆住了,手僵在那个丰满肥实的胸脯上。

“我,我要跟你好!”冯彤彤短促地叫着,抓着他的肘拐,使他的手收不回去。

“这……”他完全懵了。

“我要跟你结婚!你摸了我,你摸了我!”她赌气似地噘着嘴,直直地瞪着他,眼里含了薄泪。

他使劲把手抽回,环顾四周,才知是在他藏身的茅丛里。他终究还是被她擒获了。现在他只能听从她的处罚了。这真是一个宿命的日子。

他挣扎着:“不,不……”

“可是你摸了我!你不就赔,你赔我!”她凶狠地喊着。

他愤怒了,愤怒使他说不出话,同时也使他清醒过来了。他垂头站着,任她喊,任她闹,只是一声不吭。见他没有反应,她也缓和下来了,不再叫闹,只是红着脸喘气。他怀疑她的激烈情绪是做出来的,不过是掩饰她得手的喜悦而已。

他懊恼得太阳穴砰砰直跳。风吹茅叶,咝咝有声,仿佛一个人在宰鸡之前吹着刀刃。他举了举那只肇事的手,十分诚恳也十分痛心地说:“彤彤,我不知道是你,我非常抱歉……”

“我不要你的抱歉,我要跟你谈爱!”

“这……”

“这什么?你摸过我几次了,谁还要我?上次你救了我,可也害了我,你还有什么话说?”

“彤彤,这事以后再说吧,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很乱。”他变得可怜巴巴起来。

“好,我不逼你,依你一回,以后再说。以后你要还不答应,我到厂里去告你。”

一线冷气从他脊背穿过。这个女子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他望着她那张忽然间变得丑陋可怕的脸,恨声恨气地说:“好,到时候你看着办吧?”

说罢,他转身向茅丝外钻。茅叶碰着脸了也懒得拨开,刮得脸生疼。迎着斜射的阳光踏上沙滩,看见廖一平和苏又茹站在那里向对岸眺望。他抹抹零乱的头发,才走近他们身边。

“玩得怎样?”廖一平饶有意味地问。

“不怎么样。”他木着脸。

廖一平瞟瞟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冯彤彤,似乎觉察到什么,欲问,苏又茹扯扯他的袖子,便闭了嘴。

他们在沙滩边坐下来,等船。

太阳向西边滑落,西山的阴影沿着河道爬了过来,漫过他们头顶。江水成了黛绿色,显得十分沉静。江面寂寥空阔,一只归巢的鸥鸟滑翔而过,画出一条雪白的孤线。但是,还是不见划子过来。

廖一平在水边来回走动:“这个得瘟病的船老板,不会有意害我们吧?”

冯彤彤轻松地说:“他不来也没什么,我们在洲上过一夜就是,反正夜里不太凉。苏师傅你怕不怕?”

“这么多人,我怕什么呀。”苏又茹文静地一笑。

危思立即说:“那不行,除了小苏我们都要上大夜班,赶不回去就糟了。都没请假,一个轮班突然少了三个人,怎么接班?要是恰好出点事故,我们脱得了干系?”

廖一平自宽自解:“可能吃晚饭去了,再耐心等待一会,他会来的。”

四个人默然等待。山巅上一抹夕阳闪了一下,熄灭了。河谷陷入千古沉寂之中。幽蓝的暮色从洲上的茅丛和竹林里衍生出来,向水面弥散开去。光线愈来愈暗,对岸一片迷蒙,岩石和树都失去了轮廓。江水泛出冷冷的幽光。

“不能再等了,我游过去找船来接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上班前赶回去。”危思说。

“你游得过去吗?”廖一平怀疑地问。

“洲子顶端水不深,我记得冬天枯水季节那儿和岸边连在一起的,人可以走过去。我先在水里走一段,不能走了再游,估计没问题。”他说。

“不行,要有问题怎么办?”冯彤彤惊恐地跳过来抓住他一只胳膊。

“危思,不能冒险。”廖一平说。

“这算什么冒险呀!没事,那里水真的很浅。”说着,他撩开大步向洲子顶端走。

“我不许你去!”冯彤彤跑过去挡住他,“旷一天工有什么了不起,要拿生命去冒险?”

“我宁愿死也不愿别人说我的不是。”他故意说得很轻松很平常,嘴角还溢出一丝微笑。

“你是因为我才这样是吗?那我不要你和我……好吗?你不去好吗?”冯彤彤说。

“你说哪里去了?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他猛地拨开冯彤彤,快步向前走。心里忽然畅快极了,四肢变得十分敏捷。他没有一丝的犹豫,跑到洲子顶端,毅然走入水中。此刻,面前就是一道万丈深渊,他也会毫不畏惧地跳下去。

他刚走到水齐小腿的地方,冯彤彤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这有什么必要?”他说。

廖一平也拉着苏又茹跑过来了:“危思,你也真固执。”

“没事,你看我走了这么远,水还只这么深。”他说。

廖一平四下观望了一下说:“看来水是不深,这样吧,要走咱们一起走,你一个人过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船。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实在过不去,再走回来。苏又茹、彤彤,你们会游泳吗?”

苏又茹和冯彤彤都点点头。

“不行,不能让女同志去。”他反对。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冯彤彤说。

廖一平问苏又茹:“你怕不怕?”

“有你在这儿,我怕什么?”苏又茹说。

“好,就这么办吧,”廖一平说,“今天我们四个人同生死共命运,也算是有缘分了。”

“没那么严重,”他说,“这样吧,我探路,你殿后,两位女同胞在中间,重点保护,有一情况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