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田是件比较轻松的农活,陶秉坤于是就有心思与左右的后辈讲古,讲踩田这门农活的来历。据说很久以前,有一家人出殡,丧夫们抬着棺材上山,遇到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棺材抬不过去,只好从稻田里径直踩过去,将一丘水田踩得泥巴稀烂,禾苗东倒西歪。稻田主人正想索赔,岂知数天之后,禾苗疯长,十分茂盛,结穗后籽粒密实饱满,获得罕见的好收成。讲古之余陶秉坤忘不了加上自己的理解,说并非丧夫的脚有什么神奇之处,而是泥巴踩动后能促使禾苗根须发达,多吸收养分,譬如人,若餐餐吃得饱,焉能不膀圆腰粗?
陶秉坤说得起劲,陶玉财顺着田埂走过来。陶玉财如今已很有村干部样子,头戴印有红五星的草帽,耳朵上总是夹着那支圆珠笔,一件衬衣披在肩头随风飘荡,须时不时用手扯着衣领也不嫌麻烦。他走到陶秉坤跟前,一手叉腰,作古正经地:“坤伯,你的生产搞得不错呵!”
陶秉坤说:“自己的生产,当然要搞好。”
陶玉财蹲在田埂上卷喇叭筒烟:“坤伯,上次你拒绝买我爹的田,做得好咧。我们干部家属,是要比别人进步一些才好。我爹一脑壳旧思想,一点不开化,尽背着我干蠢事,田地若能买卖,不又像旧社会一样穷的穷富的富,两极分化么?县里严书记、乡里姚乡长都讲要不得呢!这不,政府又有号召,搞互助组,我们成立了一个,你也参加吧!”
“怎么个互助法?”陶秉坤脚仍踩个不停。
陶玉财吐出一口烟:“上头的原则好像是……自愿,嗯,互利,还有等价交换。其实呢,就是大家一伙做工夫,碰到为难事,你帮我,我帮你,互相帮助。”
陶秉坤便问组里有哪些人,待陶玉财报出一串人名之后,他心里明白了,那都是些老弱病残、家里没有耕牛的农户,就说:“什么互助,明明是要我助你们,帮你们出劳力、出耕牛嘛!”
陶玉财说:“我们换工,又不白要你出,都晓得你是厚道人,心好,这些困难户你不帮谁帮?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也要三个帮,你山土那么宽,你山上忙起来时我们也可以帮你赶季节呀!再说你是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的作田里手,都想跟你学几招呢!”
陶秉坤心里很受用,说:“莫给我灌酸米汤了,互助就互助,你讲,要我助哪个?”
陶玉财高兴地眯眯眼:“好、好,禄生若晓得你响应政府号召了,脸上都有光咧!你明天一早牵牛到田塅里来吧,有几户人家缺种谷没插秧,荒了几丘田,想耕出来种点秋荞。”
第二天,陶秉坤让牛吃饱露水草后,扛起犁来到下湾田塅里。
陶玉财正等他,打了个露出嗓子眼的哈欠,指着丁字丘说:“你先耕这一丘吧。”
陶秉坤一怔,脑门就热了:“要我帮你家耕田?”
陶玉财毫无愧色:“是呀,我家也是互助组的农户嘛,我还是组长呢。”
陶秉坤痛心地望着丁字丘的草:“玉财,你这个村干部带的好样!这么好的田荒在这里,你干什么去了?”
陶玉财说:“我不是工作忙,顾不上嘛!冲我为大家当干部误了农时,你也该助一助我。”
陶秉坤瞪着他:“那你拿什么跟我换工?”
陶玉财说:“坤伯你莫急,我还会亏待你?你晓得我不会做田里工夫的,不过政府的救济粮就要下来了,给谁不给谁,还不是我这个村长兼农协主席一句话?你耕一天田,人牛我各给五斤粮。”
陶秉坤一听脸上的皱纹就扭曲了,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蠕动不止:“你莫打馊主意了,我宁愿给困难户白干,也不想吃你的救济粮!叫我六十几岁的人帮你耕田,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才叫剥削呢!”说着牵起牛回头便走。
陶玉财跺跺脚,冲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你侄儿呀,你不助我助哪个?”
“人助不如自助,你绾起裤脚下田吧,要不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陶秉坤说到做到,真的给几家困难户耕了田,没收一分工钱。对丁字丘和晒簟丘,他瞟都不瞟一眼,任其荒芜在那里。有一天从那里路过,他忍不住跳进干涸的田里扯掉一把正在疯长的草——他觉得心都被扯疼了,差点流出泪来。
陶禄生是在情绪恶劣的情况下碰见未来的岳母和妻子的。
那天,他去青龙山处理一起抗交农业税的事件。一位刁蛮的山民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动手将村长打了一耳光。陶禄生一怒之下,命人将那位山民绑了起来,让村长回敬了他几耳光,然后强行收走他仓里的粮食以充当税款。事发时李世杰也在现场,当时并没提出什么异议,可一回到区政府,就在会上指责他处理不当,犯了命令主义和官僚主义错误。陶禄生不卖他的帐,当面顶撞他道:“你总是事后诸葛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他估计,李世杰又会将此事向县里汇报,并且渲染一番。究竟哪里得罪李书记了,处处为难于他?他百思不得其解,苦恼异常,于是找人要了一支烟,坐在陈家大院门前的青石阶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瞎琢磨。
这时,两个女人和一个挑担箱子的脚夫来到了他跟前。由于情绪不好,他审视她们的目光是很不友好的。年长的妇女似乎想向他询问,欲言又止,拉拉年轻女子的手,拾阶而上。才上两级,她们仰头看见了大门口区公所、镇政府和镇小学的三块招牌,脸上出现讶异与惶恐的神色。陶禄生觉得他不能袖手旁观了,便起身问:“你们有啥事?”
年轻女子回答道:“我们回家!”
“回家?”陶禄生上下打量她们。
年长的妇女解释道:“我是陈家的儿媳,叫黄慈予,她是我女儿陈亦清,我们从外地回。”
陶禄生有些怀疑她们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大概不会有人冒充大地主的后人。于是清清喉咙,告诉她们,陈家大院早已收归人民政府所有。
“里面全部占用了吗?”叫陈亦清的年轻女子问。
陶禄生感到不快,眯起眼睛说:“是呵,全部占用了,是不是我们搬走,让你们住进去?”
“不,应该我们走。”黄慈予有礼貌地点点头,拉着女儿的手转身就走,脚夫挑着担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她们走出十几步远的时候,陶禄生觉得有些不妥。陈梦园虽是大地主,可在青龙镇口碑颇佳,又是为杀日本鬼子而死的,是个开明绅士,不应该让他的后人受冷遇。于是他撩开大步追上去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先找个客栈住下。”黄慈予说。
陶禄生拦住她们:“你们先别急,若真是陈梦园的亲属,按照政策,还是要给你们栖身之所的,可以在陈家大院里匀两间房出来。”
“请问同志您是……?”黄慈予柔和的眼睛望着陶禄生。
“哦,我是二区副区长,陶禄生。”他说。
黄慈予便从女儿手袋里拿出一份盖有红印章的纸来,递给他:“陶区长,这是县政府教育科给亦清开的介绍信,请过目。”
陶禄生仔细端详,只见上面写着:兹有陈亦清同志,女,汉族,1933年10月生,共青团员,家庭成份地主,本人出身学生。原系湘中简易师范学校毕业生,毕业后在桃花江参加土改工作,表现良好。现根据本人志愿并报请县政府批准,回本县老家青龙镇从事教师工作,特介绍前来报到,请酌情安排为荷。
得知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是共青团员,陶禄生立即有了一定程度的政治认同感,脸上就有了一层真诚的笑:“欢迎欢迎,青龙镇正缺小学教师哩!我马上和镇政府的同志商量一下,一定好生安排。以我的意思,就在镇小学教课吧,吃住和教学都在一座院子里,方便。”
“我服从领导的安排。”陈亦清信赖地说。
黄慈予却沉吟道:“陶区长,我们不想麻烦政府,随便安排哪里都行,最好不往陈家大院里挤……我们怕影响领导的工作。”
陶禄生立即洞悉了她心中的顾忌,说:“好吧。不过其他地方比较偏远,生活艰苦一些。”
陈亦清立即说:“不怕,正好锻炼我。”
当晚,黄慈予母女就安顿在客栈里。第二天,根据镇政府的安排,她们上了青龙山,落脚在蚂蝗岭小学。
不久,陶禄生上青龙山布置秋粮征收工作,顺便去了蚂蝗岭小学,亲切地询问了陈亦清的工作生活情况。山上生活清苦,但陈亦清很安心,她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很多山民不愿送儿女读书,她正在挨家挨户地劝说。陶禄生对此很赞赏,以区长的姿态热情地表扬鼓励了一番。告辞时还与她亲切地握了握手,她的小手柔若无骨,那温柔的触感令他经久难忘。
至此,陶禄生还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还没有明确想到把他与陈亦清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不过在一个多月之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天他在小淹镇参加一个统购统销试点现场会,中午休息时去街上看热闹。因逢赶场,街面上人很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他背着手看看走走,忽然发现陈亦清从面馆里出来,而且她的身边有一面目俊秀的青年男子。陶禄生直愣愣地盯着那两个忽儿分开、忽儿靠拢的背影,心里感到一阵难受。陈亦清不时仰望着那男子,而那男子亦不时用身子护她一下,俩人喁喁而谈,仿佛四周的人群并不存在。陶禄生敏感到他们之间存在一种秘不示人的亲密关系,这让他难以忍受。孙晓琼跟耿永强走时,他也有过这种被侵犯、被伤害的感觉。陈亦清随那男子进了百货店,他站在街对面,斜乜着店门。不一会儿陈亦清出来了,脸上笑得毫不掩饰,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的日记本。肯定是那男的送她的,如今有点墨水的城里青年大都用这种方式来示爱求欢。溜光的西式头,洁净白皙的面颊,笔挺的中山装,尖尖的黑皮鞋,那家伙从头到脚都显示着他是一个城里人。陶禄生心里鼓胀,几乎都有点怒不可遏了,不过副区长的身份提醒了他,使他发作不起来。
他继续跟踪,若即若离地向下街走。跟到船码头,陈亦清立住不动,那男的独自往船上走。他们终于要分别了。陈亦清向河里挥着手,那男的登上船甲板,回头往码头上招手作别。陶禄生觑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心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他想起了自己种种的优势,那个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就像他不是耿永强的对手一样。他顿时就对身为副区长的自己充满了信心。
班船开走,码头上安静下来,陈亦清回头欲走,陶禄生径直过去:“陈老师慢走,我跟你说几句话。”
可能是感到突然,陈亦清的脸蓦然红艳如花,轻轻说了声:“是你呀陶区长。”
“陈老师,刚才送走的客人是谁?”他问。
“哦,是林汉章,我哥的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萸江中学教书来了,所以趁星期天来看我和我妈。”陈亦清手指忸怩不安地捏着衣襟。
“你们关系不一般吧?”
“嗯,”陈亦清点点头,“他是我的……那个。”
“你们订婚了?!”陶禄生大吃一惊。
“那倒没有,不过订不订婚都无所谓,如今是新社会,不讲究那么多……”陈亦清瞟瞟他过于严肃的脸,埋头不语了。
陶禄生沉吟片刻,说:“陈老师,我本不想干涉你的私事,可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我不得不多说几句。你听说过一首新歌谣吗?”
“什么歌谣?”陈亦清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