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乡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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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2)

即便那些无法领略其中含义的事物,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整个狼群出没的地区,都能感觉到它。正是它,让这里变得与众不同。无论是在夜晚谛听狼嚎的人,还是在白天看到狼的行踪的人,都会觉得背上隐隐有一丝含义。即便没有看到或听到狼,很多细微之处依然表明狼的存在:一只驮满货物的马在半夜嘶鸣、石头发出刺耳的滚动声、一只小鹿没命似的逃窜以及冷杉下面诡异的阴影。只有初来乍到的新手才看不出狼的存在,或者无法觉察出狼的诡秘心机。

我对于这一点毫不怀疑,是从我亲眼看见一只狼死去开始的。那天,我们正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聚餐,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在悬崖下面流淌。一个家伙胸部浸在水中,从激流中往前朝着岸边跋涉。我们开始以为它是一只鹿,等它上了岸,甩动着尾巴朝我们这边走来,我们才发现那是一只狼。六只已经长大了的小狼从树林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嬉戏打闹,迎接那只狼。我们确信,我们看到了一群狼,在悬崖下的空地上打滚儿。

在那段时间里,没有人会错过猎杀狼的机会。转眼之间,子弹已经射入了狼群。可是我们太兴奋了,以至于无法瞄准;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如何朝着陡峭的山下射击。来复枪的子弹打光了,只有老狼倒在了地上,还有一只小狼受了伤,瘸着腿逃进了山崩造成的岩石堆,人类无法从那里通过。

我们走到了那只老狼面前,它眼中的绿色凶光还微微闪现。正是在那时,我在狼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个只有狼和大山才知道的秘密。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动辄就有想扣动扳机的冲动。当时我认为,狼的减少会让鹿增多,这无疑是猎人们的梦想。然而看到老狼眼中那渐渐消失的绿色火焰后,我才感觉到,无论是狼还是大山,都不会认同我的那种想法。

自那以后,我看到各州都开展了剿灭狼群的行动,也看到了许多刚刚失去狼群的山的面貌。向阳的山坡上,到处都是鹿群踩出的小径,能吃的灌木、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植物失去了细枝嫩芽,很快便衰弱、死亡了。那些能吃的树叶,只要可以够得到,都被鹿群吃掉了。看到这样的一座山,你会以为上帝得到了一把新剪刀,整天在山中修剪树木,忘却了其他事情。到了最后,鹿群的数量过于庞大,最终因为食物不足被饿死了。它们的骨头和干枯的鼠尾草一起变白、腐烂。

现在我想:就像鹿群生活在狼群的阴影中一样,山野生活在鹿群的阴影中;而且大山看起来比鹿群更加忧虑。一只公鹿被狼吃掉,两三年后就会有新的公鹿取而代之;可是一座大山被鹿群摧毁后,也许几十年都无法恢复原貌。

牛群面临着同样的状况。牧牛人为了牛的安全消灭了牧场周围的狼,却不知道自己无形中承担了狼群的工作:根据牧场的供应削减牛的数量。他并不懂得像大山一样思考。沙尘暴出现了,河流将我们的未来无情地冲进了大海。

我们都在极力追求安全、繁荣、舒适、长寿以及简单的生活。鹿用柔韧的双腿追求;牧牛人用毒药和陷阱追求;政治家用笔杆子追求;而大多数人则是用机器、选票和金钱追求。但无论采取何种形式,大家的目的都一个:就是追求时代的和平。在这些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功是好事,客观的说也是必要的。然而从长远来看,太多的安全反而会带来危险。居住在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曾经说过:“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也许他已经为我们暗示了狼嚎隐藏的意义。这个意义,大山早就明白了,可惜太多的人依然不明白。

艾斯卡迪拉山

生活在亚利桑那州,脚下是茫茫草原,头顶是悠悠蓝天,地平线上以艾斯卡迪拉山为界限。

骑马在山的北面驰骋,你的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抬头望去,眼前出现的总是艾斯卡迪拉山。

骑马在山的东面驰骋,你会穿越被茂密丛林包围的平顶山。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小世界,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出独特的清香,蓝头松鸦在林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到处都是一派安逸的景象。然而当你来到山脊,立刻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艾斯卡迪拉山就在不远处屹立。

骑马在山的南面驰骋,映入眼帘的是蓝河复杂的峡谷,随处可见白尾鹿、野火鸡和野牛。当你举枪准备朝着一只鹿射击时,它却已经逃跑了,站在地平线上向你炫耀自己的胜利。当你低头注视着瞄准镜,不相信自己的失手时,蓝色的艾斯卡迪拉山又出现在了远方。

骑马在山的西面驰骋,你会进入阿帕奇国家森林的滚滚绿浪中。我们在森林中穿行,将这些树木变成木材堆,以四十为单位在本子上计算着。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谷,觉得那些假想的木材堆和浑身的汗、皂荚的刺、蚊虫的叮咬以及吵闹的松鼠之间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然而爬到上一个山脊,一阵冷风呼啸着从林海吹过,吹走了我们的疑惑。艾斯卡迪拉山在山脊的远端出现。

大山不仅成为了我们工作和游玩的界限,也成为了我们为晚饭做准备的界限。冬天的傍晚,我们常常埋伏在河边捕捉绿头鸭。鸭群很机警,在绯红的天空中盘旋几圈,最后消失在黑漆漆的艾斯卡迪拉山里。假如它们再次出现在河岸上,那么我们晚饭的烤锅里就会有一只肥嫩的雄鸭。假如它们不再出现,我们只好继续吃熏肉和豆子。

实际上,你无法在地平线上看到艾斯卡迪拉山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艾斯卡迪拉山顶。在那里,你无法看到山本身,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原因就在于大灰熊。

这位大脚老兄简直像一个靠抢劫发家的贵族——山大王,艾斯卡迪拉山就是它的管辖领地。每年春天,当温暖的春风吹融了积雪,灰熊结束了冬眠,从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岩洞里慢慢爬出来,顺着下山的路寻找食物,一头不幸的牛被它敲烂了脑袋。吃饱后,它又爬回了洞穴,靠着土拨鼠、蹄兔、浆果和树根悠闲地度过夏天。

我曾亲眼目睹了它杀死过的一头牛。牛的头骨和脖颈都变得粉碎,仿佛被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撞上了。

没有人再看到过那只熊,但是在悬崖下泥泞的土地上,你可以看到那些不可思议的脚印。看到这些足迹,连最顽固的牛仔也会承认熊的存在。无论他们去了什么地方,都会看到那座山,从而想到熊。当人们坐在篝火边闲谈,除了啤酒和舞会,熊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大脚的灰熊每年只吃一头牛,而且基本上围绕着洞穴附近活动,但是整个地区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时,“进步”的风气刚开始蔓延到这个养牛区,它派出了众多不同的信使传递自己。

其中之一是那个最先驾驶汽车横穿美国大陆的人。牛仔们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和那些野马驯服者一样,心情活泼,喜欢虚张声势大声说话。

一位身穿黑色天鹅绒的女士来到了这里。虽然他们不太明白,但是依然聆听她用波士顿口音解说妇女投票权的意义,并且注视着她。

他们惊讶地看着通讯工程师在松树上安装电话线,然后立刻就能知道城里的消息。一个老人好奇地问,电话线能不能给他送来一片熏肉。

一年春天,“进步”派来了一位捕兽员。他是由政府出资雇佣的,身穿工作服,如同圣乔治一样寻找猎物。他询问这里是否有危险的动物需要猎杀,当地人们回答他:是的,有一只大熊。

捕兽员整理好行头,捆在骡子上,然后朝着艾斯卡迪拉山进发了。

一个月之后,他回来了,驴子驮着一张巨大的兽皮,步履蹒跚。镇上只有一个谷仓有足够的空间,供晾晒兽皮使用。为了猎熊,他想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陷阱、毒药等等,但都不起作用。最后,他在那条只有熊才能通过的小路上,架设好一把自动猎枪,等待着熊的出现。熊走上了那条小路,把自己射死了。

那是六月发生的事情。那张熊皮很脏,而且有些破烂,没有多大的价值。没能让灰熊留下一张像样的生皮,作为对于它们族群的纪念,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它只剩下了一个头骨,被安放在国立博物馆,科学家们经常为了头骨的拉丁名字展开争辩。

当我们严肃思考了这些事情之后,一个疑问产生了:是谁为“进步”做了定义?

自从上帝创造了世界,岁月便一直侵蚀着玄武岩造就的艾斯卡迪拉山。它不断地消耗着,同时也在等待着、创造着。岁月在这座古老的山脉上刻下了三个印记:一个庄严的外表、一个较小的动植物群落和一只大熊。

杀死熊的捕兽员知道,艾斯卡迪拉山的牛群安全了。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推倒了一座从时间诞生起便开始建造的大厦的尖塔。

派遣捕兽员来的官员是一位生物学家,他精通进化建筑学,却不知道尖塔和牛是同等重要的。他缺乏预见性,没有预料到那里会变成旅游地,更没有想到游客们对于熊的盼望超过了对牛排的盼望。

那些投票支持拨款帮助牧地消灭熊的议员,是拓荒者的后代。他们为自己祖先的优秀品质喝彩,却又拼命地毁灭祖先们的劳动成果。

我们那些对捕杀熊持有默许态度的林务官,都知道当地一个牧场主曾经在犁地的时候,发现了一把刻有科罗拉多军队指挥官名字的匕首。我们严厉谴责西班牙侵略者,他们为了黄金和改变其他人的信仰而杀害了大批无辜的印第安人。可是我们却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也是侵略者,指挥了一场自以为是的屠杀活动。

艾斯卡迪拉山依然在地平线上威严耸立。但当你再看到它时,却不会再有关于熊的联想。它只是一座山,一座普通的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