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筠尘倒是不惊讶,只是笑意越发沉冷,“我终于明白了,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情,你都会查得很清楚,你在乎的人就只有他,从来就只有他。”
他早就该知道的,或者说他一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愿承认。
一如三年前当她得知洛夜白中蛊的那晚,冷月无声,伴着清明的月光铺泻一地,衬着她一身的华光白衣,只看一眼就能教人万劫不复。
彼时,他约她在听七楼伙房外的林中见面。他向她微笑,伸手,他想带她离开这个让他厌恶反感的江湖,他从不在乎所谓人们满口的仁义道德,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只在乎自己,在乎她。
“冷尘儿——”他像往常一样喊她,却在她回转过身时顿然怔住,那双始终无波无澜的眼眸早已淹没在一片伤痛之中,他有些慌,轻声喊:“冷尘儿——”
“你走吧,以后就不用来找我了。”尘如语冷冷地开口打断他。
“冷尘儿!”谷筠尘始料未及,脚步方才向前挪了一步,尘如语脚下便如生风般,瞬间移至三丈开外。
他怔怔地想了想,问道:“为何?”
“我是个不祥的人,所有接近我的人都不会得善终,趁着你还未被我牵累,尽快离开,我不想再看人为我受伤。”尘如语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冷傲孤清,目空一切的女子,她的声音低沉,便如磐石重重砸在谷筠尘心上。
“发生了什么事?”谷筠尘明知故问。
“我没想到,连他都会被牵连……”尘如语语气一顿,悲从中来,“我以为,我甘愿如此沉默地待在伙房里安心地做个烧火的下人,我以为,我甘愿将这一张脸永远埋在面纱之下,便可保身边的人安全,却不想,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祸害终究是个祸害,害了爹娘,害了尘家村全村的村民,现在又累及了他,害他中了情蛊万年欢,呵呵……”
那一声轻笑听得将谷筠尘心头凄然。
“这不是你的错……”
“却是因我而造成的,不是么?”
谷筠尘无法作答,只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突然见尘如语转身欲走,谷筠尘连忙上前,“你去哪?”
“回听七楼。记住,从今以后莫要再来找我,从此便不再有冷尘儿这个人。”尘如语语气生冷,话音刚落,足下一点,就要离去,却在起身的瞬间,身形一晃,就要倒下。
“冷尘儿!”谷筠尘一声力喝,移步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尘如语,紧张叫道:“冷尘儿,你没事吧。”
尘如语轻轻摇头,强撑着从他怀里挣脱,刚站起身,顿觉胸口一堵,一股腥味涌上喉间,俯身吐出一口鲜血。
她挥了挥手,拦住了就要上前的谷筠尘,“走吧……别再回来了……走吧……”
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冷,到最后渐近无声,身后的谷筠尘看着她摇晃的身影,以及趔趄的脚步,却是不敢上前,他知道若非这件事将她伤到至深,素来坚韧如斯的尘如语,又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又怎会轻易显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他当时一直在想,如果她开口,只要他开口,他绝对会毫不隐瞒地告诉她,下蛊之人是他,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只为她,他不想杀洛夜白,因为那样尘如语会恨他一生,可是他却想带尘如语离开,想让她自己甘愿离开。
所以他下的蛊是万年欢,中蛊之人若对心爱之人念念不忘,情牵一线,则蛊虫嗜其骨肉筋脉,最终将中蛊之人折磨致死,则蛊虫随人而亡。不仅如此,中蛊之人牵念之人在那人蛊毒发作之时,所受之痛远甚于自己,且会随着中蛊之人一同死去。所以若不想尘如语和洛夜白受到伤害,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给洛夜白服食月上海棠,将他的记忆抹除,让他记不起尘如语,自然就不会牵念着她,而为了不引发洛夜白的记忆,尘如语势必会远走高飞,离他最远。
这是谷筠尘的盘算,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他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莫荻仙子,将尘如语收进了冰凝山庄。
“我怎么都没想到,只不过是七天的时间,七天后我再见你你已经成了冰凝山庄莫荻仙子的弟子,她把你保护在冰凝山庄的禁地了,教给你她所知道的一切——”谷筠尘说着转身去看尘如语,那一双眼眸已经退去了当年的孤冷与黯然,只剩一片清明与睥睨尘寰的冷决。
到底,是他把她逼上了这一条路,一条与他的初衷完全相悖的路。
“很多事并不由己,重要的是一个选择。”尘如语的语气之中隐约带着一股凛凛的气息,谷筠尘瞬间便感觉到了。
抬眼望去,见她白色衣袂微微翻飞,满身的隐冷的杀气依然越来越明显。
谷筠尘一笑道:“你早就查过了,如今你只不过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是么?”他说着向尘如语走进几步,全然不顾脚下渐渐被卷起的竹叶。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他——”尘如语双掌低旋,带起一阵沙尘。
“那么,你现在是要杀我替他报仇?”
尘如语不语,掌心真气凝集,竹舍内的玄天软剑脱壳而出,稳稳落在尘如语手中。她却没有出手,只是手中软剑一旋,轻声说道:“给我一个原因。”
“想要杀他的原因么?”谷筠尘冷笑,“因为有他在,你就不可能跟我走。”
“还有。”
“还有什么?”
见他不答,尘如语并不追问,剑尖一挑,一剑刺出,直直指向谷筠尘的胸口。
谷筠尘之前虽毫不惊慌,全无闪躲之意,却在尘如语出手之时不自觉地身形一晃,闪身躲开了她凌空刺来的一剑,继而转身惊讶道:“达摩剑法!”
尘如语没有回答,只一个凌空转身,借着竹枝反弹的力道,又一剑刺来。
谷筠尘不愿出手伤她,然此时却已不敢大意,尘如语的武功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他不得不小心地闪躲,一面留意着尘如语手中的长剑,最终在她刺出第五剑时,凄凄笑开。
“达摩院专修的达摩剑法又岂是人人都能有机会修习的?看来,江湖上关于无上大师与你渊源颇深的传言非假了。”
尘如语却面色淡然,应声道:“他是我师父。”
闻言,谷筠尘似乎是被惊得愣住了,脚步一滞,竟忘记了躲开。尘如语见他毫不躲避,不由得眼神一动,硬生生地收手,撤回随着那一剑挥出的内力,移开软剑,反冲回来的内力狠狠地冲撞上各处筋脉,尘如语向后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脚。
谷筠尘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见尘如语被自己的内力反伤,心头不由得泛上一阵疼惜,正想上前就被尘如语冰冷的眼神压回。
他笑了笑,“你最终还是不忍心杀我,是么?”
“你现在还不能死。”尘如语眼角浮上坚冷的神色,“他的蛊还没有解,你还要替他解蛊。”
“呵!”谷筠尘仰头冷笑,“冷尘儿,你还是不明白么?我当年下的蛊若是有法子解,名满江湖的萧痕就不用给他服下月上海棠了。即便,我能解了他的蛊,又能如何?如今他已经忘了你,忘了尘如语,他的蛊解不解,与你还有关吗?”
尘如语顿然沉默,良久她轻呵一声,收了手中的软剑,转身走进竹舍,那背影一如当年从谷筠尘面前离开时那般,孤寂,冷清,萧瑟,冷决。
有关无关又能如何?她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是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替他小心着是否有人在他身后作何手脚,意图对他不利。
并非心有不甘,只是想护他周全。
因为她明白,从她选择让他服下月下海棠的那一刻,她的心,她的奢望,早已经随着他的记忆,统统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