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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给十四岁的自己—从佛典中走来

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唱一首离别曲,给你听。

与朋友、金兰的分别不同,阿旺人生中第一次郑重的离别,便是骨肉分离。淡淡的歌声,溢满的是薄薄的清愁。送别,不在霸陵,不在残阳中,不在烟花三月。在门巴小小的村落里,阿旺要与父母告别。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曹公的一曲《分骨肉》,唱尽了儿女与父母分离的辛酸。“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一句话写出了离人的无奈和别后的苍凉。人生中的有些离别是为了下一场相逢,有些离别却是一挥手成了永诀。或许,那时年幼的阿旺,还不知道什么是别离。因为懵懂的年纪,还不曾识得生命的愁与悲、苦与痛。挥手也只是轻描淡写,别后的余音却像是含在舌后的苦酒醇厚绵长。

作为六世活佛,阿旺嘉措与父母的因缘少之又少。史料上留下的故事也是寥寥无几。当年分离的痛彻心扉也随着百年的风沙堙没,最后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惋余音。

有人说,孩子是母亲的生命之锚。阿旺幼年离家,突然使次拉旺姆的生命失去了方向。她的孩子,还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背负的却是整个西藏的未来。担忧如藏在心底的一只小虫,啃噬着她的恐惧。她也曾私下里偷偷地向上苍祈祷,愿这个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承欢膝下过宁静的生活。可是,温情总是抵不过命运的转折,生命的凄凉与无奈,莫过于此。

扎西丹增一会儿欢喜,一会儿伤痛。欢喜是自己的孩子竟然是活佛转世,这样的高贵头衔他做梦也想不到;伤痛的是转世活佛身份一经确认,阿旺就不再属于这个家庭。

有期望就会有希望,有期待也会有惆怅。扎西丹增夫妇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也把阿旺的样子定格,定格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阿旺嘉措二十四年的生命中,他也一直未曾长大,那份纯真与真挚一如当年的顽童。

错那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扎西丹增夫妇不敢想象,这块圣地会和自己有这样的牵绊。思念宛如一条绵长的丝线,一丝一缕的飘向错那宗。那里深藏着阿旺的童年。

巴桑寺里,一个小寺僧的入住让寺院变得与众不同。法事像是每天的晨会,这个孩子的生活备受众人瞩目。在各个高僧的指导下这个孩子开始学习藏文,这是学习佛学法典的一个前奏。寺僧们都认为,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入住巴桑寺后,他可以叫阿旺嘉措了。

巴桑寺应该是阿旺嘉措最好的启蒙地。智慧在佛光中一点一点开启,阿旺嘉措的聪颖,让人们惊异、随之赞叹。公元1690年,阿旺嘉措正式在巴桑寺学习佛教经典。曲吉和多巴担任阿旺佛学的启蒙老师。

佛法的光芒在寺院的角落中流淌,广博的佛学经典为生命敞开一片广阔的天地。阿旺嘉措像一株细苗,在金色佛光的里,贪婪地吸收这金莼玉粒。《诗境》、《除垢经》、《释迦百行传》等佛学典籍是阿旺嘉措的重点学课。阿旺嘉措的聪慧让曲吉和多巴十分欣慰,这样的硕果都一一报及桑杰嘉措。小阿旺八岁那年,自己已经开始写信向桑杰嘉措报告自己的学习进程。像是神灵的指引,这样的进展让所有的知事者禁不住欢喜,远在布达拉宫的桑杰嘉措也禁不住舒了口气。

提起《诗境》,不由得让人想起《诗经》。与其他音节复杂、不明其意的佛学典籍相比,《诗境》的音节读起来就有《诗经》的远古遗风。《诗经》是汉文化的一株远古植物,又像是一曲古老的歌谣,子句中全是顾盼流连,真挚高远。与《诗经》一样,《诗境》是藏传佛教佛学典籍中情感最朴素最纯粹的一本著作。

于阿旺嘉措来说,《诗境》是注入生命的一股新鲜血液。这是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它源自古印度,讲的是诗歌的欣赏和创作技巧,是众多经文中最独特的一本小书。

师父说,这是佛学的一部分。佛学有“五明”,“明”是指学问、学科,“五明”为古印度的五门学科,概括了当时所有的知识体系。主要有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内明。《大乘庄严经论》卷五云:“若不勤习五明,不得一切种智故。”大乘佛教中主张利益众生,以五明为学人所必学的内容。其中的“声明”是一门教人写作的学问,佛家认为,深谙声明学的精妙,说出的话,写出的文章才能让更多人欢喜的领悟。《诗境》正是“声明”的一门重要课程。

六百五十六首诗歌,熟稔地映在阿旺嘉措心中,诗歌的欣赏、鉴别、以及创作手法的深入了解,让阿旺对诗歌有了一种狂热的喜爱。更让他惊喜的是,《诗境》中附着的注释和解读中,还有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和第巴桑杰嘉措的名字,他们的心得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流露,渗透在阿旺嘉措的心里。这样的妙音欢歌是一束五彩语词之光,让阿旺嘉措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诗艺在沉睡的岁月中苏醒,这个孤绝的男孩,带着诗的灵性,从佛典中走来。这本诗歌的创作指南是一块风骨,刻在阿旺嘉措的骨髓中。

可是寺院的高僧们没有想到,本来想让阿旺远离红尘修行,却不想在修行中让他找回了重返红尘的路。

寺院的生活枯燥繁琐,阿旺嘉措只觉得日子悠长,打坐修行、诵经念佛是每天的必修课。这样的课程安排,在高僧们的眼中,是对灵童最好的培育。最初,带着对寺院生活的好奇心理,阿旺嘉措对新生活的变迁带着期盼和欣喜。可是这样的生活像是一次次复习,他们用明天重复今天,今天重复昨天,这样的练习让阿旺渐渐厌倦。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在幼儿期所得到的语言训练,不仅可以使他发生快乐感,并且支配成人期的行为。如果说,阿旺嘉措一直在佛经中熏陶,或许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佛学大师。然而,他早期的佛学教育就像绝句,带着抑扬顿挫,饱满了他的生命,却也让他过早感悟物我两忘,超然红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