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清朝慢(禁幄低张)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不知词人当年是否想到,多年之后她这首词会变成一个诱人的圈套——咏花而不见花名,以致让那么多严谨的学者陷入其中,为求个真相争论不休:她写的究竟是牡丹,还是芍药?
易安出了题目没给答案,一切引经据典、言之凿凿的论断都成了可以推翻的臆测。
当时易安还在汴京,大概仍待字闺中或初为人妇,算来不过二十岁的年龄,“争渡争渡”的少年意气还未散尽,故意设下这个迷局也不可知。她在泥土初融的时候埋下一粒花种,然后欢呼雀跃着拉住每个经过的路人,手指那抔黄土,告诉他们底下埋着一个绚烂的花季。路人好奇心起,竞相追问:“你种了什么花?”她像恶作剧终于得逞的顽劣幼童,嘴角翘起得意的笑容:“你猜!”
泥土下是什么种子,到了花季自见分晓;易安这首词写了什么,难有定论。
它长在幽深宫禁之中、朱红雕栏之内,甫一出场就带着万千宠爱与庇护。残春时节,旁的花草萎了谢了,只有它翘立枝头,占尽春光仍不知自持。淡美而不失高贵的华丽妆容、流动妩媚的绰约风姿,不用说已是群花过后,即便是春色正盛,它也定能出尽风头。那副妖娆艳态叫春风生了妒忌,明月为它展颜,就连春天都长留不去。
上阙尾句的“殢”字,既有滞留之意,又喻纠缠、勾引之实,用在此处甚妙。想那东君作为司春之神,竟也为了这株花草长久停留,其花之美、之艳可想而知,世间尤物莫过于此。
炙热的阳光烘烤着亭阁楼馆,却没能吓退寻花的脚步。东城南陌凡有此花处,游人纷至沓来,熙熙攘攘。他们嗅花香,猜花语,热热闹闹就像过节一样。其间,词人偶尔也会心生怅惘:就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美味享尽食客各自散去天涯海角,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此花败落可还有什么再继芬芳?
正惆怅,已到了皇室内苑。原来此花不仅受游人追慕,连帝王也对其宠爱有加。明光殿是汉代宫殿名,《三秦记》有云:“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陛玉阶,尽夜光明。”此处借指北宋宫殿华堂。在这繁华辉煌的宫殿里,此花也能拥有一席之地。词人有幸进到宫闱之内一赏娇花,几枝占了先机、离帝王近些的,开得正旺。
有人说,这国色天香的尤物当是牡丹,除它之外,还有什么花草能集君王恩宠和游人追捧于一身?它独占残春,显极一时,散逸出来的高贵雍容自有花魁风范。
说罢,就有人站了出来,“非也非也”,若论时节,在残春最末还能吐艳留春的该是芍药,因芍药又名“婪尾春”,即贪恋春之末尾的意思。何况花虽无意,人却有情,词人所选的吟颂对象,多少会和她本人的审美情趣、品性爱好有些关联。易安吟花咏物的词作虽多,对象却不外乎梅菊桂荷等恬淡之物,“好比是人中的雅士”,而牡丹自闻名之始就带着浓郁的贵胄之气,未必讨得清照的欢心。
又有人说了,易安居士本就与众不同,倘若她把自己年轻时的人生体验融入词里,自然能写出格调别致的牡丹:典丽之外又有雅致,极尽自信轻狂却又不像前人笔下那样富丽堂皇到令人却步,如端庄秀丽的贵族女子,雍容却无虚荣,极妩媚又不掩风流,虽争芳吐艳却又有“天真绰约”。
……
就是这样,比起玩味词情,更多人热衷于推敲“是芍药还是牡丹”的难题。寒来暑往千年过去,词中原有的美丽风华竟渐渐被时光的尘埃遮盖了起来。
几乎所有“尚无定论”的现象和“未解之谜”都会遭遇类似的待遇,人们循着蛛丝马迹摆出若干假设,并自圆其说。每一种可能都有拥趸,他们废寝忘食地取证研究,描描画画以让干枯的骨架变得丰满,或成美女或成丑妪。
严谨的治学态度自然无可厚非,但对感性重于理性的文学而言,有时候点到为止就好。李清照所写的花究竟是哪种,闲情偶寄拿来玩味是种风雅,当成学问追根究底就未免刻板了。若有一天,后人阅读的好奇都停留在对吟咏对象的揣摩上,不知是否还会有人替多情的词人感到尴尬。
既为咏物便是有情,或物我合一,或物我两立,一粒尘埃、一枚嫩芽都能催生出盎然诗意。这种文思不分国界,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过:“一朵微小的花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泪表现出来的那么深的思想。”易安写了大量的咏花词,词中或多或少地隐匿着她的情思,或把情感寄托在物之本身,或在窥象访物之际偶然觅得自己的内心世界,这首词当属后者。
残春之际,词人赏花斗酒,叹花美,“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忧花落,“谁人可继芳尘”,忽而因花而喜,复又为花作愁,情绪颠簸间忽然就明白过来:“金尊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这一句未必是易安嘱意的词眼,其情却因豁达而隽永:与其对花感伤,不如趁着花美人美的年华,举觞痛饮,直到灯烛燃尽,休管它暮色卷来,金乌西坠!唯有如此,才不负这良辰美景。
年轻词人的这一番思量,并非罗隐式的“率真的颓丧”。唐人罗隐有个绰号,人称“十上不第”,足见仕途之坎坷。罗隐颇有才华,留下诸多存世名句,其中流传最广的是《自遣》中的一联:“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乍一读来只觉豪爽豁达,可一旦联想到诗人十举进士而不第的经历,颓唐无奈之感便如汹涌的海潮瞬间漫到心里。
李清照愤极怒极之时,或许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当是南渡后,而非写作这首词的阶段。
汴京赏花时,她风华正茂,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心思仍单纯明朗,这一通不负良时的呐喊要比罗隐简单得多,与前人《金缕衣》中的情思更为接近: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青春不堪辜负,这诗不是叫人及时行乐,而是劝人及时努力。劝世味道一浓,易安居士的清雅似乎被打了折扣,索性便换个风流些的例子:崔莺莺待月西厢,痴张生跳墙赴约的戏文直让年轻男女春心萌动,老夫子们大皱眉头。元末明初有诗人张著自号“永嘉子”,在他的《永嘉集》里有一首《待月诗》:
立尽黄昏瘦莫支,西厢朱户半开时。
风生花树寒微动,露滴瑶钗湿不知。
清思著人凝望久,柔情抱影欲眠迟。
可怜最好今宵月,正恐风流负宿期。
让崔莺莺感到焦虑的是爱情,等待的每一分一秒都有小鹿轻撞心门。情意经不起蹉跎,年少经不住虚耗,爱情如是,美景如是,青春亦如是。咏牡丹也好,颂芍药也罢,莫负佳期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