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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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抛红豆—暖风薰春草,却是近黄昏

——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这是个充满矛盾的节日,本为格调清冷的祭日,偏偏被拘缚在一个薰草暖风、正宜游玩的时节;又是春季时间轴上的一个折点,明媚的春意到此就攀上了这一季的梢头。“春到寒食一半休”,此后夏天轻拽春的衣袂,只消几天工夫,蝉鸣蛙噪就开始肆意热闹,阳光空气也随着浓烈暴躁起来。

寒食节别称“冷节”,据传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国的文人介子推,本为祭日,又有冷食、祭扫的风俗,从名字到习俗都沾染着些许凉意。

这个节日又被称为“百五节”,因为它在夏历冬至后的一百零五日,四月伊始,春之末梢。最美不过人间四月,春的清新与妩媚悉数盛开,借古人的墨香,要赞其“蜂蕊分香,燕泥破润”、“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拾今人的牙慧,该有雪化后的“鹅黄”、“黄昏吹着风的软”。在这被和风煦日哺育出的时节,正好踩着融融的暖意踏青赏红。若置身幽境,恐怕连草木抽枝拔节的脆响都能分辨一二。如此一来,寒食节又有洋洋暖意。

一冷一暖尚且纠缠不清,又想到此后便是酷夏驱逐暖春、骤风吹走润雨,蝉鸣盖过莺语,就更让人惆怅了。

在这个适宜伤春的节令,春光难留让人无奈,李清照也不由得陷入了惆怅的情绪。

上阙的时间显然是寒食节的白天,地点是室内,春光正好,词人不去游玩却懒懒地卧在床上,可能刚刚梦回,惺忪间微微挪动身体,发髻上的花钿在凹枕上轻轻摇晃,装满沉香的玉炉有缭缭的残烟乍隐乍现,室内景致不乏温馨,却弥漫着无聊和慵懒的氛围。

下阙,词人把视角转向户外,春风早已送暖,燕子却迟迟未归,江梅花期过了,只有纷纷扬扬的柳絮四处飞舞。真是斗草筹花的好时候,可惜已是黄昏,丝丝春雨带来缕缕轻愁,一颗心就像雨中那湿漉漉的秋千,空空荡荡无所依托。

这是“秋千”这个意象第二次出现在漱玉词里。此时,词人已经褪去了倚门弄青梅的青涩,多了些雨季特有的湿嗒嗒的味道。“黄昏疏雨湿秋千”一句常常被人提及,多数人把“湿”字看做动词,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说此字之妙“‘可与细雨湿流光’、‘波底夕阳红湿’‘湿’字争胜”,视觉与心理的双重通感熨帖人心。

另有一种观点倾向于把这个湿字理解为形容词,词人用“黄昏、疏雨、湿秋千”构成了一个“隐喻语言结构”,用三个并列意象营造出安静寂寥的氛围。虽是静景,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若在晴朗的白天,秋千架旁定有玩闹的少女,或扶着绳索浅笑沉思,或荡起秋千声如银铃,这场景并未写进词里,却已然暗成对比——黄昏疏雨下,湿漉漉的秋千就挂在那儿,无人驻足,无人光顾。或许绳索上还别着昨日摘来的花枝,花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就像渐渐萎去的春光。

千余年来,寒食节祭扫之外还增加了踏青郊游、斗草牵钩、蹴鞠秋千等民俗,纵情戏耍也能获得如春光般烂漫的好心情。可是纯粹的明媚向来是孩童的专利,心无挂碍才能保持天真无邪。但凡长大多少都会添些愁思,更何况触景伤情本是人之常性,尤其是文人。

万人心中万种心情,千双眼中千般春色。舞文弄墨的人心思更细腻些,自然本无悲欢,在他们眼里却有着生动的表情,就连天气的变化都可能影响他们内心的晴雨。季节轮替、景物兴发,无不让人胸怀激荡,成了催生华丽词章的温床。于是有人恼那春意好,“可怜春再我老”,也有人怨那春逝早,“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易安看到了春天的美的好:斗草之乐,柳枝生绵;也看到了这种美的流逝:江梅已过,春已黄昏。这首词是词人的即兴之作,却无意间袒露了时光的残酷——这认真而执拗的造物,从不懂得虚与敷衍和曲意逢迎,千万年来始终如一,在蓬勃的旺季捧出嫣红姹紫、满目盎然,该休憩了就丢来一树银霜、满地枯藤。

这时的李清照年纪尚轻,诸般情绪半为怜春半为喜春,遗憾还停留在闺中闲愁的层面。她眼里的日暮诚然就是春天的黄昏,不像其他词人如辛弃疾,一眼就看尽了自己生命的落日。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辛弃疾《定风波·暮春漫兴》

春至春归,昔日走马醉花的少年已成华发老翁,想前事悠悠,纵然再多遗憾,也只能道上一声“休恨”。

匆匆春来春又去,真真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