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如果只是生在路边,养在盆里,花就仅是植物而已,一旦入了诗词,它们的呼吸就多了一重意义。
易安是个爱花人,漱玉词中十有六七都会提到花,生在庭院中的,开在郊野外的,长在宫殿里的,或与春斗艳或傲立寒冬,有的未开,有的正旺,有的已败,梅红梨白,棠残菊瘦,再有俏生生的藕花添彩,它们一起装饰着一卷漱玉词,装饰着她热热闹闹的一生。
少年时便才气过人,名满京城,承天作之合,幸得佳偶,一时风光无限,甜甜蜜蜜的恩爱,轰轰烈烈的相思,易安的前半生实在羡煞旁人;此后命运急转直下,国破、逃亡、丧偶、再嫁、离婚、寡居至死,后半生的每个标签都足以令人扼腕,串在一起就更让人唏嘘了。明明风华绝代却偏偏半世凄凉,每每念及,总忍不住长叹“易安”二字竟是谶语,她所追求的,终没得到。
然而,便是这样跌宕的一生,付诸笔端都全部化作了温婉。毋庸置疑,漱玉词的底色是婉约的。若以水为喻,那些波涛汹涌的湍流急瀑,到她这里,不知怎的就汇成了潺潺细流,涓涓不绝。不论性格里掺杂了几分倔强,风骨里浸润着多少倜傥,不论是飞舞张扬的幸福还是泫然欲泣的悲痛,都不急不燥,温吞吞地氤氲到心里。
她温和自信地站在那里,窈窕娴静,像极了百花园里安安静静的桂树。
桂花是诗词里极安静的,不言不语却让人怦然心动的极致当是唐朝诗人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桂花只是这首诗里的龙套,因太美夺了主角的几分风采。空谷山涧幽深寂静,好像又能听到桂花落地的声音,这份恬静闲适的诗心,果有禅趣。
桂花貌不惊人,以怡人香气、疏淡情怀让人爱慕,惹得骚人墨客纷纷呈来情诗雅词以诉衷肠。白居易称赞过它的高傲心气,“一种不生明月里,山中犹教胜尘中”;宋之问沉醉于它的馥郁芳香,“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欧阳修表过钟情,“有客尚芳丛,移根自幽谷。为怀山中趣,爱此岩下绝”,朱淑真述过心志,“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这些桂树长在不同年代,不同地方,却同样不以貌炫世,只在繁华世俗中,柔于形,淡于色,甚至静于声,“情疏迹远”,但求馥香自芳,难怪民间有谚:“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桂树又称“木樨”,多生在岩岭间、僻静处,论珍贵远远不及御花园里的“浅碧轻红”,即便如此却能让李清照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冠其为“花中第一流”。中秋之际,桂花是当之无愧的百花冠首,让花期未到的梅菊既生妒意,也感羞惭。
这“第一流”的桂花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在上阙首句只用十四字就描摹得形神兼备:桂花之色,暗淡轻黄;桂花之形,轻柔秀美;桂花之味,暗香弥久。
人们常常以花喻人,在此不妨再循两者的相通之处:花的形色同于人之容颜,属外在,花的香味如人之品性,属内在。色淡形柔的桂花本是平常物,奈何情疏迹远却不减芳香,足见更令易安倾心的乃是它的内在之美。
桂花凌风霜而不畏缩,香飘远却不跋扈,“生高山而独秀,无杂树而成林”,有独秀的骨气,还有隐士的脱俗,在易安看来,文人骚客理所应当被它折服,为它高歌。但是屈原的一首《离骚》收遍天下名花,记载着众多草木,其花草格调皆与人之品性相证,唯独少了桂花,这让易安着实不平,于是大胆反诘,“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李清照的抱怨委实显得任性了些,但她就是抑制不住自己对桂花的偏爱,唯有用这种热烈而直接的方式才能表达出来。想来对香草怀有同样偏执的三闾大夫能懂她的心思,同为爱花人,当不会介怀她的无礼。偏爱至深,易安也没有办法。
文人写花,很多时候是写自己,或借花言志,或借花抒怀,追求的是“花中有我,我中有花,人花合一”的境界。李清照也是,桂花花品既是漱玉词品,又是易安人品:雅静淡泊、情疏意远。
后人解读这首咏桂词时,常说到词中的这层寓意:词人自知出身就像桂花一样,不及“浅碧轻红”的显赫,但只要保持如岩桂一样疏淡的情怀,就不怕芳香被人忽略。这种揣测不难寻到佐证,清照晚年曾借诗回忆: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上枢密韩肖胄诗》
在齐鲁一带,李清照祖父非常有名,曾在北宋名相韩琦门下效力。韩琦“相三朝,立二帝”,当政十年,时称贤相,不仅有治世之能,还有诗文之才,尝与范仲淹共称“韩范”。能在韩琦门下任职,能力自然不差,易安祖辈父辈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名声在外,正是得益于正直、谦和、勤奋的家族传统。
她的父亲李格非也是北宋的风云人物,但大概是女儿太过耀眼,以致令他显得有些黯淡。《宋史?李格非传》有这样的记载:“(李格非)为郓州教授,郡守以其贫,欲使兼他官,谢不可。”大意是李格非在郓州为官时俸禄太少,郡守为他着想,想让他多兼个官职好多拿些薪资。当时有兼职在身的官员不在少数,北宋官吏之繁冗、机构之臃肿也可由此窥见边角。但这桩“好事”最后被李格非拒绝了。说他不识时务也好,刻板呆滞也罢,总之,他坚持了自己的原则。
不论治学还是立德,祖辈父辈的言行都是李清照骄傲的资本。
她根植于这样的土壤,嫩芽初发就懂得何为良木何为朽株。她执着地按理想生长,不游移不偏离,直到长成自己最初设想的模样,落落大方,没有触目惊心的娇艳,也没有羞涩造作的扭捏。易安就这样,长成了一株桂树。
人说“八月桂花九里香”,若无此后令天地为之变色的政治风雨,这棵树该一直伫立在那里,闲适冲淡,摇晃着满树芬芳。只叹命运太过坎坷,催得花颜过早老去。
但令人欣慰的是,千年之后回首再望,这棵树仍然不枯不朽。在激荡的岁月里,她俨然已经站立成永恒的风景,两宋文人特有的风骨气节是根桩,古典的婉约与高贵是枝干,才华与柔情随便倾溢便是繁花茂叶,清风拂过,带来沁人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