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清照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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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抛红豆—天上愁浓,人间益甚

——行香子·七夕(草际鸣蛩)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这天是农历七夕,天上牛女团圆,人间夫妻两分。

独行独坐独卧,易安的心情颇为低落。明明没有起风,梧桐树叶却窸窸窣窣地飘落,好像是被草丛中传来的蟋蟀的长鸣惊扰所致。一声虫鸣就惊走了夏日,一片叶落就带来了秋天,看似造物鬼斧神工,实则是情绪的杰作——秋心合一是为浓愁,正是人间天上离情别绪最浓的一天,词人与丈夫两地相隔,诸般景象在她眼里都笼着愁色。

上阙首句中有两个意象影响了全词的基调,一是“鸣蛩”,一是“梧桐”。

对于昆虫来说,秋天是它们生命谢幕的舞台,所以昆虫的鸣叫容易让人心生哀情。“蛩”即蟋蟀,又名促织,其声短促而凄切,闻之令人生悲,杜甫曾有诗云“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易安在百虫中选择此促织,正有借其声表哀情的意思。

促织长鸣“惊落梧桐”,是夸张兼拟人化的处理,仿佛梧桐也能感知人的心情,以叶落来表相知。古诗词中,梧桐被视为忠贞爱情的象征,如《孔雀东南飞》中“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梧桐也常被用来表达离愁、烘托寂寥与凄清,如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如晏殊的“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易安听虫鸣,观叶落,触景生情间神游天际,自然地想到牛郎织女。晋人张华撰有《博物志》十卷,其中有关于牵牛织女神话的记载:

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

以云为阶,以月为地,如此壮丽浩大的天宫,竟容不得一对璧人的相爱相守。爱情再坚定,却冲不破重重关锁,只能远隔时空相望相守。

下阙里,词人俨然已经放弃了对现实的描写,转入天马行空的想象,看似是代牛郎织女倾诉离别之苦,实写人间离别男女。

一年之中只得一次团聚,幸好有喜鹊搭桥,星河铺路。但相逢的喜悦又掺杂了分别的不舍,每每聚首都不能不想到离别又在眼前,这种离愁别恨真是年年岁岁难以穷尽。相聚本就不易,天气又来相扰,一会儿天晴,一会儿落雨,一会儿起风,天气如此阴晴不定,牛郎织女莫不是已经分离了吧?三个“霎儿”,表达的既是牛郎织女的无奈,词人心里的无限幽怨,更写活了世事的难以预测。

时值北宋崇宁三、四年间,朝内党争风起云涌。对这段诡谲莫测的时期,陈祖美在《李清照评传》里如此讲述:

朝廷争斗时急时缓,其情况既象是被人荡来荡去的秋千,又酷似儿童玩的翘翘板。这头被压得很低,那头就翘得老高。但是,板子高也罢,低也罢,我们的传主总得牺牲一头。因为翘板的一端是她的生身之父,另一端不只是“炙手可热”的翁舅赵挺之……

北宋党争,自仁宗景佑年间萌芽,至北宋灭亡,持续了半个多世纪。既是政见分歧又有思想差异,个中缘由三言两语难以理清。可以肯定的是,党祸不仅影响政治的走向,也改变了很多文人的命运,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文学大家悉数被卷入其中。

事实上,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对学术的兴趣远远超过政治,无奈他和众多苏门子弟往来密切,即便他并无明确的政治立场,还是被划入了旧党苏门一派。崇宁年间,宋徽宗听从蔡京的建议,决定推行新法,新党上台势必打击旧党势力,李格非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列入了“元祐党人”的黑名单。

李清照的处境非常微妙,她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政治斗争越是尖锐,她越是尴尬。李格非被罢官之后,携妻眷返回山东老家,李清照留在赵府,如失去庇护的雏鸟,既愤懑又不安。很快,这场风波便波及到她。

《宋史·卷十九》有记载,崇宁二年七月,“诏责降人子弟毋得任在京及府界差遣”,此后李清照可能被迫离京,投奔父母胞弟,直至三年后朝廷解除党人禁令,她才得以返京。

词人没有明言当时的艰难处境,却在词里表露一二。七夕之际,牛郎织女尚能团圆,她却因政治原因不能与丈夫相守,只能独自坐困愁城。天上愁浓,而人间更甚。词人既受思念折磨,又因时局惴惴,不能直抒胸臆,只能借虚幻的艺术形象来表达个人的人生体验。

词人写牛郎织女,字字句句何尝不是自己心情的写照?离别看似是两个人的事情,实际上总有第三者在场——未知的命运。难测的命运就像爱变脸的天气,正因为未来的每一分钟都有一百种可能,人们才会有难以掌控的无力和恐慌。

古人写相思,常常是“横也丝来竖也丝”,坐卧起立都在想你,真实的情况往往更接近以下:既担心对方过得不好,又担心对方过得太好。他过得不好,自己会心疼,但他若过得太好,又怕他忘了自己。所谓牵肠挂肚,从来多是七分挂念、三分自私。

易安也非圣人,她与赵明诚的这次分离,牵扯太多和感情无关的琐碎。仅是经营感情已足够令人销魂伤神,其他庞杂无疑雪上加霜。于是,较之从前,这时的思念少了汹涌澎湃的情绪,多了郁郁沉沉的忐忑,就像天气那张诡变的脸,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