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纸音的,她喜欢玩这些古怪的小东西。”北冥也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拿过发饰,然后把散落在房间的小衣服、小鞋子、小用品……都收起来。
洛苏一路看去,小杯小碗小碟小勺……“她喜欢玩这个?”幼稚园的心智……
北冥也笑笑:“还好啦!”他将东西收好,看到餐桌上热腾腾的面,勉强吃了一些——病后体虚,其实没有什么胃口,却不得不吃。
望着他,洛苏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也,千野伯伯有没有要你回去?”
“有。”北冥也安静地道,“这是你的目的,对吗?”
“是我们大家的目的!”洛苏说,“你是千野伯伯的儿子,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有的事情,你不能逃避,那是你的责任。”
逃避?北冥也的神情里微带讽刺。是的,他们都认为他现在是在逃避,逃避某种莫名其妙的责任——而这责任并不是他的,是其他人强加于他的。
父亲和洛苏的想法没有错,但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他背着别人的责任时间太久,已经累了,现在想对自己多负一些责任,怎么就不可以了?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恰好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是北冥也吗?”
“你是——雷蕾?”对声音有超强的记忆力,北冥也一下子便听出此人是谁了。他不禁有些奇怪,那个红衣女孩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他?他和她几乎都没有说过话……
雷蕾在手机那边讲了几句话,他听了片刻,只回答了一个“好的”,便挂断了手机。
“洛苏,你今天不上课?”
“我已经请假了。”洛苏皱起眉,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雷蕾?这又是谁?
“哦!”北冥也放下筷子,“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你的病还没好,要去哪里?”
北冥也笑笑:“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就不陪你了。”
还不到中午,暗殿演艺酒吧没到营业时间,北冥也推门进去的时候,酒吧里除了那位矮胖的经理先生,并没有其他的人。
那位经理看到他,眼睛顿时一亮:“终于来了!你可真不好找!”
北冥也径直走过去:“经理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雷蕾打电话来,自称受托于暗殿酒吧经理,说经理有事情想见他。他虽然不喜欢多事,但仍然觉得有点好奇——尤其雷蕾在传话中说,这位经理是找他,不是找幻乐团——因此,他便来了。
“请坐请坐!我们慢慢说!”经理热情地招呼着。
北冥也坐在他的对面:“有事您就说吧!”
“是这样,我对你们幻乐团很有兴趣,想聘请你们来驻场演出,如果将来发展得好,甚至可以帮助你们出唱片。”
对于摇滚乐队来说,出名的途径并不多,除了依靠各种摇滚比赛外,在酒吧演出和与唱片公司签约出唱片,都非常重要。暗殿演艺酒吧曾经是帝音乐队的诞生地,在业界非常有名气,能够成为它的驻场乐队,是多少摇滚乐队梦寐以求的事情。只是一直以来,这个酒吧的舞台虽然对每一支有名的、无名的摇滚乐队敞开,却从来没有聘请过驻场……
“驻场”和“出唱片”,经理大方地抛下两个大诱饵。
北冥也却不为所动,他一向脚踏实地,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因此只是淡淡地说:“哦,这样啊,那您应该找我们队长才是。”如果只是这件事,应该找简约,而不应该找他——尤其是通过雷蕾,联系简约不是更方便吗?
经理说:“在与你们乐队正式签约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
“只和我谈吗?”北冥也不置可否,“我们的乐队,五个人是一起的。”
在他的印象里,暗殿酒吧的经理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一直在与摇滚乐队打交道,但是他本身对摇滚乐并没有多热爱的样子,怎么会突然想到出唱片这种事情来?
经理大大不悦。这孩子太傲了,让他顺顺利利地把话说完会死啊?
老板看人可真准!都没看见这个男孩的面,只那次在黑暗的演出中听了他的吉他,便说这孩子外柔内刚,音乐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孤独高傲——老板说,个性太过孤傲,对一个正在成长的摇滚少年而言未必是好事……
老板还说,要想让这样的孩子听从安排,光用利诱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让他心服……不管了,非打灭他的嚣张气焰不可!
“我之所以想先和你谈,是因为在幻乐团将来的发展中,如果不能成功,原因一定是在你的身上。”
北冥也眉一扬:“这话怎么说?”
“你,会是幻乐团成功路上的最大障碍!”经理回答。
北冥也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你的吉他虽然弹得精致漂亮,但是有很大的缺陷!”经理字斟句酌地说,“你要知道,真正的音乐,没有性别界限,没有年龄界限,甚至没有生死的界限,在音乐中,一切都是一种平衡融合的存在,你弹吉他,一味地飙技巧、飙感觉、飙个性,却忽略了与自然世界的平衡,太不成熟了。”
老板是不是这样讲的?词语或许有差异,但意思差不多吧。
北冥也有些怔然。经理说得没错,他一直很注重用技巧表现感觉和个性,但“做出个性十足、感染力强的音乐”,不是很多音乐人追求的目标吗?这样的音乐理念……是不成熟的?
他喃喃自语:“音乐与自然平衡融合……”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音乐在技巧方面投入太多的精力,因太刻意而有匠气,缺少天然灵动——就像纸音的吉他,虽然不会太多技巧,但打动人的,却是那未经雕饰的稚拙……
北冥也的额头微微渗出汗来,经理的这番话对他太重要了!他站起来,向他微微一躬身,诚恳地说:“谢谢您,经理先生!”
经理眼高于顶地“唔”了一声,心里很得意。老板说得真对,对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就应该进行“挫折教育”……
“经理先生,与酒吧合作的事情,回头我们再和您详谈。”北冥也微笑着说,“现在我还有些事,要先去处理一下。”
走出暗殿酒吧,静纸音拍拍他的胸膛,小小声地问:“我们去哪里?”那个酒吧经理满口胡说,居然说北冥也吉他弹得不好。哼!她宣布,这世界上,除了死肥猫月影流枫,她的敌人之中,又加了一个暗殿酒吧的经理!
北冥也举起右手,轻轻地在胸口按了按,眼睛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纸音,和我去见我父亲。”
33层的天使之冠大酒店坐落在紫星湖畔,北冥也倚着观光电梯的栏杆,神情平静如栏外浸润着秋色的湖光。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静纸音坐在他的衣袋里,手扶着衣袋边缘,假装看风景,实则是看倒映在电梯玻璃上那张俊美的脸。
电梯有反光,上行的速度也快,光影明灭间,那张俊颜并不清晰,只看到他的唇轻轻地抿着,眼神依稀有些沉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这个男生,总是伪装得很淡定,其实,在他的心里,也藏着许多的寂寞和不安吧?她不安的时候,可以扑到他的掌心里寻求安慰,而他的心事却从来不向别人提起……
静纸音悄悄地叹了口气:“北冥也,要不然,你自己去见千野大师吧!”
自己这个“变形芭比”太不靠谱,万一又突然变身,还不一定会出什么乱子,千野大师会疯的……
北冥也“嗯”了一声,随即明白了她的想法,轻轻摸摸她的头:“没关系,一起去。”停了一下,又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问题。”
“你是担心,千野大师还在生你的气?”
北冥也望着电梯外面的天空,点点头:“洛苏说得对,对于我父亲来说,我不仅仅是儿子,还是他苦心教导的弟子……”
所以,当他对音乐产生困惑的时候,第一个便想向自己的父亲求教,希望可以得到父亲的点拨——音乐就是音乐,不论是萨克斯还是吉他,都只是音乐的载体,其本源是相同的。
可是,昨天晚上,他才气得父亲摔门而去,父亲会轻易原谅他吗?父亲是个很固执的人,肯定会坚持让他回去,那么,他应该如何说服父亲?
“也许事情没有想像的那么坏,说不定千野大师没有真生你的气。”静纸音安慰他。正常人家的父母不都是这样吗?尽管被不听话的儿女气得跟什么似的,但总是很容易便会原谅孩子。
“但愿……是这样吧。”北冥也不确定地说。想到父亲离去时那失望至极的眼神,他不由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于父亲,他并非没有内疚,只是,如果消除这种愧疚的方法,是要他牺牲自己的理想,那么——唉,还是只好先愧对父亲了……
电梯停在26楼,北冥也沿着长廊走过去,转过一个弯,便发现前方的黑檀木门上,嵌着黄铜牌子的2668房间。
这是父亲下榻的房间。
他停在门前,考虑了一会儿,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
门里并没有人回应。
于是他敲门的力度加重了一些,可是敲了半天,仍然没有人回答。
静纸音悄悄探出头来:“也许,千野大师出去了。”
北冥也轻轻将她的小脑袋按了回去,走到服务台,询问服务生:“请问,住在2668房间的先生,是出去了吗?”
那个服务生翻看了一下记录:“千野先生吗?他已经退房了。”
北冥也一怔:“什么时间退的房?”
服务生翻着记录:“早晨不到九点钟的时候。”
“他……请问他有没有留言?”
服务生摇摇头:“对不起,没有留言。”
北冥也神色黯淡了下来。父亲这样绝望吗?绝望到决定放弃这个儿子,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对服务生说:“谢谢你!”然后转身便欲离开。
服务生看到这个清俊男孩面上的落寞,心里有些不忍:“对了,千野先生订了今天下午四点二十分从太阳城飞往东京的机票。”
北冥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看墙上的钟,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一刻,也就是说,父亲的飞机还没有起飞,他应该还在太阳城。
秋色深深,天空蒙着薄薄的云翳,太阳光线透过云层,又穿过疏枝黄叶,洒在北冥也的身上,一头不羁的发丝闪着沉郁的深金色泽。
他坐在紫星湖堤一个隐蔽的角落,舒展着长腿,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有风吹过,微皱的湖面波光起伏,宁静安逸中,隐伏着波翻浪涌。
静纸音坐在他的膝盖上,抬起头仰望着那张忧郁的面容:“如果现在打电话,应该还来得及。”
北冥也唇角抿了抿:“我应该打这个电话吗?”
“我们一开始的时候,不就是想见千野大师?”
“可是,他也许不想见到我。”北冥也苦涩地一笑。
他虽然外表温和,但骨子里却高傲自恃,做出去酒店看望父亲的决定,名义上是为了向父亲求教,其实内心深处是想以此为契机,与父亲和解的。可是父亲竟然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便决然离开。
静纸音给他指点迷津:“你啊,就是太骄傲,所以才会惹千野大师生气。我的经验呢,爸爸们虽然很要面子,但心都是柔软的。所以对付爸爸不可以站在对立的一面,要用哄的,要多说甜言蜜语,学会拍马屁,比如帮爸爸揉揉肩啊、梳梳头发……”
北冥也脑海中浮现一个没脸没皮抱着父亲胳膊扭来扭去的猥琐形象,不禁颤抖了一下,急忙打断她的话:“我是男生,学不来女孩子的撒娇。”
“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这是——”静纸音考虑了一下,“呃,这是以柔克刚。”
“还是算了,”让他去向父亲这样“以柔克刚”,还不如打他一顿呢,“我们回家吧。”
“那……让千野大师就这样离开吗?”
北冥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然怎样?”
“当然是——” 静纸音学着动画片里小女生撒娇的腔调,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打~个~电~话~啦~~”
“你好肉麻!”北冥也忍俊不禁,“好吧,我先打一个电话。”
静纸音偷笑。这对父子一个比一个爱面子,真是的,都是自己人,那么较真干吗!
北冥也将手机拿了出来,迟疑了片刻,终于在键盘上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手机里,传来悠扬的萨克斯。他心里微微一酸,这是他十岁时在一次比赛中吹奏的曲子,被父亲录下来,做了手机的铃声,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没有换过……
手机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喂?”
北冥也犹豫了一下,开口:“爸爸,是我,寻一。”
安静了片刻,千野睿的淡淡的声音传来:“有事吗?”
“爸爸,我……我去酒店看您,酒店服务员说您退房了……”北冥也有些困难地说,尽管看不见父亲,但是光听那冷淡的声音,刚刚柔软起来的心便被冻住了。这一刻,他忽然想,如果像普通人家的父子一样,拉下脸皮试试纸音的“以柔克刚”大法,也许两个人的交流会顺畅很多……
“嗯。”电话里,千野睿用鼻子哼出一个音,算是回答了儿子的问题。
“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
千野睿冷声问:“我留下来,还有意义吗?”
北冥也默然不语。
千野睿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回答:“管家打来电话,说你妈妈早晨发生车祸,现在在医院急救。”
北冥也倏然变色:“什么?妈妈没事吧?她的伤重不重?”
“具体情况不清楚,要回去才知道。”
“爸,我……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然后,传来千野睿长长的叹息声:“你妈妈还不知道你跑到天使镇,做什么摇滚乐,所以……如果你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还是不要回去了!”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