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关掉了水龙头,刚扯过毛巾,随即手又停住。吉他声,已经消失了。
是她突然变小了吗?他迅速擦干身体,换上衣服,然后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拉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纸音?”他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心里顿时升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在各个房间找了一圈,终于在门边的地板上,发现一小片纸。
他拾起来,看看上面纤细的字,眉头深深锁起。
越川湖的中央岛屿是千野家的祖产,岛上的庄园名字叫做“千晴”,经过千野家几代人的建设,现在岛上有码头、有花园、有网球场、有游泳池、有人工瀑布,还有数栋别墅、小剧场、冲浪区……是一座绝妙的私人庄园。
千晴庄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装饰典雅豪华的三层别墅,别墅二楼是一间简单而别致的超大卧室。星光下,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俊逸少年坐在低矮的窗台上,目光越过灯光璀璨的园子和夜色中宽阔的湖面,神情孤独又落寞。
这个位置离对岸不到十公里,今夜天气晴好,湖对面的城市建筑线条如被水墨勾勒,看上去触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
其实,这座岛屿,于他一直像囚笼多过像家。
幼年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抱着沉重的萨克斯,一边孜孜地练习着,一边望着对岸出神,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肩上会生出一对翅膀,飞过这片水面,飞向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
为了这对翅膀,他拼命地用心着、努力着,肩负着父亲的沉重希望,走进了繁华的城市,走到世界顶尖的音乐舞台上……然后,当他以为终于可以卸下那个沉重的萨克斯,可以用自己稚嫩的翅膀自由飞翔了,可是最终却发现,仍是回到了原点。
原来,他终究不是天上地下均可去得的鹰,而只是一纸风筝,自以为飞得很高,却一直操纵在别人的手里,只要人家轻轻一牵线,便会跌跌撞撞地扑回地面。
如果不能挣断那条线,他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吧?
可是那条线,是用父亲、母亲、亲情、厚爱等等无法割舍的东西编织成的,他能挣脱吗?
北冥也将头靠在栏杆上,唇边漾起一丝苦涩的笑。
父亲并没有骗他,母亲确实出了车祸,但幸运的是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低血糖,又受了惊吓,所以被医生留在医院观察。他和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管家正在帮母亲办理出院。为了使母亲安心休养,所以一家三口没有回东京的住宅,而是直接到了千晴山庄。
他本来想等母亲的情绪稳定一些之后,便回到天使镇的,可是,没有想到,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他的护照、证件、信用卡,包括手机,都被父亲收走了。他本来可以不给,可是在母亲面前,他无法对父亲说“不”。
母亲一直都不知道,他离家的这几个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和父亲也很默契,都没有和她说起——自己是因为不想令母亲想起过去的事情伤心,父亲……也是这样吧?
这就是说,母亲的过去,其实一点都没有瞒过父亲,对吗?那么,父亲知道那个自己疼爱却不听话的儿子,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里一阵绞痛,习惯性地向胸口的位置按去,掌心那种空空的感觉提醒他,这里便是被冻成冰块,也已经没有那个小小的身体替他暖了。
与那个小不点儿分开已经二十多天了,她还好吗?有没有惹麻烦?变大变小的时候,简约还应付得来吗?有没有被紫炎和朵咪捉弄?有没有记得按时给父母报平安?功课有没有落下?有没有想念他……
对于她,他有太多的不放心。也许,他在离开之前,真的应该验证一下那位月影流枫和安丽丝夫人的话,看看是否能将她变回正常的女孩子——有一句话,他一直藏在心里,没有对静纸音提过。那一个雨夜,安丽丝夫人对他说,解除她所中的黑莓魔法其实很简单,只要有人真心地爱上她……
月影流枫说对了,安丽丝夫人果然是童话中毒症患者,只要有人真心爱上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女孩子,魔法就可以解除,这是童话里最老土的办法!
然而,那个时候,他并不明确自己的真实想法,以为他保护她、照顾她,只是因为她是他收养的小不点儿!直到分别之后,他才发现,他有多牵挂她、想念她……
那个小不点儿,明明只是住在他的胸前口袋里,什么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跑到他心里面了?
如果……纸音真的恢复正常了,便再也不用他的照顾了,他会很舍不得吧?
不过,这对于幻乐团是件好事,至少他们再也不用为了怎么样公开演出费脑筋。
幻乐团有简约在,大家应该不会放松练习的,只是他却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还有那个一直令他困扰不安的问题:暗殿酒吧的那位经理说他会影响乐团的前途,本来他想向父亲请教的,结果却……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和德古拉伯爵比赛,一点悬念都没有,必输无疑啊!
北冥也涩然一笑,明天就是那个约定的日子,别说现在的他连这个岛都离不开,就算父亲肯将护照证件还他,他也赶不到天使镇了!除非,他真的会飞……
因为没有去比赛,他会被当做是临阵退缩,从此被人瞧不起,再也没脸待在摇滚圈子。这样的结果,父亲应该很高兴吧?这就是他要的,不是吗?
北冥也心中杂念丛生,每一个念头都令他焦躁不安,其中最让他烦闷的,却是因为他缺席与德古拉的比赛,不但连累幻乐团的其他成员,还会连累……那个从未谋面的人……
外面,轻轻响起叩门声。
他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却没有理会。
门被轻轻地推开,洛苏袅袅走了进来,一头微卷的长发随着步履优美地摆动。
“寻!”
对洛苏的出现,北冥也一点都没觉得意外。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把他弄回家了,如果还会留在天使镇,他才要觉得惊奇。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几天了,因为有些其他的事情耽搁,所以现在才来看你。”洛苏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他的身边,“寻,餐会开始了,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
“不想去。”北冥也仰起头,闭上眼睛。星辰的柔光下,那张俊美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性感的味道。
今天晚上,父亲特意在千晴庄园举办了餐会,庆祝母亲历劫无恙。其实他和父亲都心知肚明,这场餐会,是父亲特意给叛逆的儿子举行的。参与宴会的,大部分都是当今一流的音乐家,还有权威的音乐评论人士、专业音乐刊物的主编、新闻界名流……
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和过去一样,站在父母的身边,或者周旋在客人中间,微笑着倾听着,谈论一些客套、文雅,却也空洞、老旧的话题——可是有谁知道,他宁肯坐在天使镇那个喧嚣杂乱的小酒吧里,听朋友们斗嘴吵闹,也不愿意在这种无聊餐会上,做一个泯灭自我的华贵装饰品!
所以,对于父亲,他只感其苦心,却不领情。
洛苏坐到北冥也的对面,凝望着他。他却恍若未觉,一语不发,似乎在专心地倾听风的声音。
洛苏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孩虽然回家了,可是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啊。她找回来的这个男孩,究竟是天使镇小酒吧里疏离却快乐的北冥也,还是舞台上孤傲又高贵的千野寻一?
唉!他怨她也好,恨她也好,她都不在乎!这样惊才绝艳的男生,注定要载入世界音乐史册的,绝对不应该将上帝赋予他的才华耗费在毫无意义的摇滚乐上面……
“好啦!寻,不要闹脾气了,是千野伯伯让我来请你的!”洛苏笑着去拉他的手臂。
“我说过了,”北冥也动也不动,“我不想去。”
“寻,如果你不出现,客人问起,千野伯伯和伯母都会很难堪的。”
“你去和我爸说,我身体不舒服!”
“那样,伯母会担心的!”
“……”
没错,这样的话,妈妈肯定还会来问长问短。他的事,还是暂时不要让妈妈知道为好。
北冥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到衣帽间,随便找了一件礼服穿上:“走吧。”
夜幕里的千晴庄园装饰得流光溢彩,精致的喷水池中,水柱随着舒缓的音乐起伏有致。美食、香槟、绅士、淑女、华衣、音乐……除了时间、地点和人不同,世间的餐会大多都是这样子的。
这样无聊的餐会,也许又是明天媒体的八卦新闻了吧?宾客满庭,言笑晏晏,但只怕都是虚与委蛇,有几人是真心喜欢这种场合?
北冥也洒脱自如地在客人中周旋,虽然心里的想法有些不厚道,但礼节上却一点都不疏忽。
此时,庭院侧前方的露天小舞台上,正有一位著名的长笛演奏家在即兴演奏。笛音清冷而柔和,宛如清风徐吟,流水低唱,宾客们散落在庄园内,一边倾听着音乐,一边小声在交流着。
北冥也站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静静地听着。他只要继续站在这里,便会和自己的父母一样,和在场的音乐家们一样,出入在名种音乐会里,出现在世界级的舞台上,用一生的时间,倾听着、演奏着这样的音乐……
这样的人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平坦,安静,没有起伏,抹杀个性,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正常的人生写照了。正常到他只要站在这里,一眼就可以望到自己临终的那一刻。
平心而论,他并不排斥父母眼中的高雅音乐,能够与音乐相伴一生,也是他所追求的。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过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尽了的生活。
如果不是因为厌倦平淡的生活,当初,他便不会离开。
北冥也握着一只杯子,慢慢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沿着碎石花径,向庄园的深处走去。
千晴庄园的尽头,一大片空旷起伏的草地连着湖水,草地当中,有一株高大的枫树,夏天的时候,满树碧叶如冠,现在已是深秋初冬时节,树上的叶子红如火焰,风一吹便瑟瑟地响。
以前住在千晴庄园的时候,他每天都抱着萨克斯站在这棵枫树下,面对着碧绿的湖水认真地练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直到他的萨克斯里可以融入风的轻扬、水的灵韵,融入春的明媚、夏的浓丽、秋的深沉、冬的凛冽,溶入雨滴落的清吟、花绽放的宁静、雪飘落的纯净、雾聚散的神秘、鱼跃水的生命力、飞鸟掠过的喜悦……
真怀念那种心无所思的日子,没有烦恼、属于他的自然世界,是如此的美妙……
北冥也心中突然一动。自己吹萨克斯的时候,体会到的这种与自然的和谐,为什么没有带进吉他里来?
北冥也靠在树干上,回忆着弹吉他时的心情,有喜悦,有自负,有骄傲,还有与伙伴们站在一起、无所畏惧的热血……
我为什么会弹吉他?他默默地问自己。
答案首先是:为了做出一流的音乐,要让那个传说中的人看到他,然后,才是因为,“喜欢”。
原来,自己弹吉他的出发点,竟然带有如此大的功利性!这也许不能算错,但却掣肘了他对于音乐的专注之心。
在这样刻意的心情下做出的音乐,难怪会被暗殿酒吧的经理说教!
那么,父亲禁止他玩摇滚,除了不理解之外,是不是也因为看到他被音乐之外的东西分去了心思,看到了他的不成熟呢?
北冥也额头有冷汗渗了出来,他心烦意乱地将杯子放到唇边,想要喝一口果汁镇定一下,便在这时,头顶枫树枝叶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那富有穿透力的高音,使时间倏然退回到几个月前,一个闷热的中午……
北冥也还来不及细想,便很有经验地闭住眼睛,将脸转向一边。
果然,“扑通”一声,有异物落入他的果汁杯中。即使他及时转开头,衣上脸上仍然溅上了不少果汁。
北冥也用指尖拭着脸上的液体,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纸音?”
他徐徐张开眼睛,旧事果然重演——那个令他日夜思念的小不点儿又神奇地出现在他的杯子里!
掌心的杯子里,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望着小脸上那双如琉璃般澄澈明净的眸子,北冥也刚才还纷乱如麻的心,竟然在刹那间镇定下来,所有的杂念都被抛在一边。这小不点儿,怎么会来到这里?莫非……
他抬起头,随意地向树上扫了一眼,然后收回眼神,有些怜惜地想,她好像有点瘦了,这样小只的人儿,如果再瘦一点,就真的变成小铅笔了……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酿成一个微微的笑意:“纸音,你不必每次出现,都要跳到我的杯子里吧!”
那宛如透明般的笑容,像是晨阳初升时天际的一抹熹光,安宁而淡泊,却给人无限的温暖和希望。
静纸音的心怦然而动,多日来的担忧、犹疑和思念,在这个笑容里变得淡如云烟。
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她终于稳下心神,发现自己多半条腿都浸在果汁里——幸亏只是小半杯果汁。她哭丧着脸解释:“我又是被那只死肥猫扔下来的!”
北冥也看到静纸音脸上欲怒不敢的表情,不禁哭笑不得。就知道她的突然出现,肯定与那位月影流枫有关!只是这位魔法师也太无聊了吧?欺负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很好玩么?
头顶上,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说:“他一点都没觉得惊吓。我赢了!”
北冥也扬起眉:“安丽丝夫人?”
一只乌鸦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他的右肩上:“小伙子,好久不见!”
北冥也礼貌地回答:“夫人您好!好久不见!”
如果用他在餐会中的说话方式,他应该对安丽丝夫人用些外交辞令的,可是,他要夸这位夫人……毛黑羽亮、爪利嘴弯吗?北冥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伙子,你好哇!”另一个声音很自来熟地打招呼。然后“扑通”一下,有个重物落在北冥也的左肩上,压得他左肩微微一沉。
北冥也侧头望去,正对上一张笑眯眯的圆猫脸,和一双漂亮的紫色瞳孔。
月影流枫!
北冥也很想苦笑,难怪纸音老说它胖,它还真有些……重啊!
纸音居然和这一对冤家在一起,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