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舞终于还是搬出去了,并没有回夏家,只是去了席敏如那里。她做了离婚的准备,却不打算在过年前,破坏节日的气氛。两家都有老人,她不能不顾虑他们。
能说出来的苦,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苦。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做,枉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啧啧称赞,说她不愧是夏家出来的女儿,也不愧是温老的大孙媳。
她格外感激,她有体贴的婆婆,洞人心思的婶娘,对她笑的暖如春风的二叔,爷爷、曼生,甚至浮生……他们没有人责怪她,也没有人勉强他,他们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宽容和谅解。
也只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几件衣服,笔记本电脑,一些文件。她走的时候,婶娘甚至还说,清舞,你且好好歇着,静一静,安生会接你回家过年的。她的鼻子那会子蓦地一酸,她强忍着,过年?她还能再回这个家吗?
她还是照常工作,她发现,一桩婚姻,真想要摧毁它的时候,简直太容易了。她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在乎的时候,心里便像是卷起了一场沙尘暴,什么都不剩了,却还是要去计较。
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常常会有错觉,她不确定,腹中是不是真的有了一个小的生命,一点存在感都找不到,她甚至没有别人所谓的害喜,嗜睡、反胃、想吐……这些,她通通没有。
医生告诉她,并不是每个孕妇都会有反应很大,因人而异。医生还说,宝宝很健康。那医生的年纪与婆婆一般大,笑的时候温和又娴雅,令她安心。还给宝宝拍了照片,她看不出模样来,可医生说,漂亮的小家伙,你应该叫你先生进来,一起看一看。
她每次来医院检查,安生必定要送她过来,她也不拒绝,他有这个权利关心自己的孩子。她想了想,走出去,安生站着,头倚着墙壁,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一声不吭,只是把手里的照片递给他。她看见他挑了一下眉,唇角牵起,又惊又喜的样子,看完又小心翼翼的问她,这个能送给我吗。
她看着他,沉默,他却在期待着她的答复。
她看着他的欣喜兴奋,竟然也跟着高兴起来,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知道,是不是孕妇都这样子患得患失。那一刻,那个温柔婉转的声音像梦魇一样,在耳边萦绕。她在想,如果,怀孕的不是她,是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样的欣喜若狂。
他要的,只是孩子。
她喉头一硬,鼻头瞬间酸了,眼眶中似有一股热流要涌出来,她死命的忍住了。她故作镇定的点点头,说,那你拿着吧。她转身进去,不再让自己去看他的表情。
从医院回到席敏如的住处,距离并不算远,车厢里一直有浅浅幽幽的香气,这清香剂是她从前随手买来的,她的车上也有,带着一点薄荷的味道,很是清爽,可今天闻着却有些想睡觉,也许是太乏了,她这样想着,渐渐安下神来。
下车的时候,席敏如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夏清舞并不与安生道别,却是问席敏如,“你昨晚上哪儿了,一宿没回来。”
“碰上点儿事。”席敏如看一眼安生,玩笑道,“行了,你老婆我会照顾好的。”
“谢谢。”安生看着妻子,她背对着自己。已经是带着身子的人了,身形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削,“有事叫我,我随时过来。”
夏清舞听见了,她拉了一下席敏如,“我们上楼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只余下大路边的街灯,晕黄孤独。安生抽了一支烟来,点上。
无名的情绪,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涌来。
他灭烟,烟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开车,这样子,是不能回木石巷的。这时候,也只能去璧安别院了。璧安别院起先是他跟她的新房,只是两个人从未真正入住过,她说,喜欢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感觉。
他想,他明白她的意思。
她祖父出生B市名门望族,动乱的年代里,有五房姨太太,子女众多。后来,她祖父为躲避动乱,辗转从B市去了台湾,又到了香港。一直到后来岳父成家,才带着发妻回到B市。只是,岳父也是子女众多。除了岳母育有三女,据说,在澳门还有一双子女,便是在香港,也是有情人无数。
都是传闻罢了,这些事情,素来都是心照不宣的。夏家众子女为一个晟夏国际,可以上演现实版的豪门争斗,却不是空穴来风。
她心底,是企盼着,能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睦睦,又热热闹闹的,有磕绊,有不愉快,却不是伤筋动骨的伤害。
这些,他都知道。
这几年,她们两个相互试探却又相互忍让,彼此都怯懦的全副武装,小心翼翼的维系着这关系,却不曾防备,已经在不知不觉里,扎伤了对方,也伤着了自己。
车上还有她留下来的离婚协议书,右下角已经签了名,隽秀的字体,清冷孤傲,如她。
车子开到别院门口,他却又突然不想下车,他握着方向盘,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黑漆漆的窗口,心底只剩下凄惶和苍凉。
他哆嗦了一下手,终于拨出了号码,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淡淡的一声“喂,你好”。
客套又有礼,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他这才发觉,自己连开口的勇气都被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打回去了。
有些话,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会子,一颗心跟火燎着似的。
他的额头抵着方向盘,低低道,“清舞,对不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求人,不觉得丢人,只觉得自己活该。她不说话,他却觉得眼眶发热。
过了许久,他听见她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来。
她说,安生,我知道你过得跟我一样累,就这样放手吧。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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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那天,柳巧巧说加国还有工作,与曼生告别,离开了东京。好在,曼生的工作也在第二天宣告完满完成。曼生与Ava第一时间告别藤原雅治及小室哲哉等人,森田太郎送她们去机场,分别时又再三道歉。苏七七已经没事了,工作也完成了,曼生心情大好,笑嘻嘻的拍着正恭敬鞠躬的森田太郎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做事小心点。老成的模样,让Ava不禁莞尔。
曼生回国后,第一站便是去看苏七七。
开门的是韩陆,他们搬家后,曼生还是第一次过来,这么久没看见韩陆,曼生猛地扑上去,搂住韩陆,在他腮帮子上来了一下,韩陆冷着脸,又尴尬又心窘。
苏七七一愣,倒笑了。
曼生又看见苏七七,上去便抱住她,苏七七眼疾手快的捂住脸,轻声道,“你免了啊。”
曼生大笑,拉着苏七七的手坐下来,轻声道,“还疼嘛?”
苏七七微笑摇头,她见曼生虽然是在跟自己说话,可是眼睛已经跟着韩陆进了厨房,笑了笑,问:“刚下飞机就过来,吃了没有?”
“还没呢。”曼生捧着肚子,皱了下鼻尖。
“韩陆在做饭,你要不嫌吃不惯,留下来一起吃?”
曼生眼睛一亮,“他还会做饭?”
她舔了舔唇,站起来,走到厨房边,韩陆穿着黑色的线衫,袖子撩起,腰上还扎着围裙,那样子,甭提多帅气。
“看什么?”韩陆回头看她一眼,侧身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刚刚出锅的茄子塞肉。
“韩陆,你也太厉害了。”曼生伸出手去,眼里亮晶晶的。
“去拿筷子。”韩陆敏捷的移了下身子,躲开曼生伸过来的手。
曼生立即去厨房,韩陆放下盘子,也继续回厨房。
苏七七用手撑住脑袋,看着桌上的菜,腾腾的冒着热气,都是韩陆精心准备的,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听得到曼生在厨房与韩陆说着什么,韩陆大约是没理会,曼生没了声儿,韩陆再捧着碗出来的时候,曼生还在厨房里,估计是在生闷气。
“好了。”她看了一眼韩陆,“没这么对客人的。”
“你跟她家里人一样,就是太惯着她了。”韩陆淡淡的说。
苏七七一怔,笑说,“她有人惯着,是福气,你又干嘛总是跟她作对?”
“她总这么任着性子来,以后有你忙的。”韩陆低声说。
苏七七推他一下,“快去把人叫过来,她一下飞机就过来了,你别把你在警局的脾气带回来,她又不是你的嫌疑犯……”
韩陆摇摇头,走到厨房,“不饿了?”
曼生赶紧看着他,“我以为你生气了,要赶我走。”
她的声音低低的,透着点儿委屈,听在耳里,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韩陆一怔,好气又好笑,亏他们一直以为她使性子了,闹半天,她却在担心这个。
“吃不吃随你,我是不会给你留着的。”他睨了他一眼,解下围裙,收拾好水池台。
“韩陆,我喜欢你。”曼生轻轻的说,说完自己也诧异了,迅速的飞红了脸颊。她虽大胆,无所顾忌,却也没做过这种主动表白的事情。
她看着韩陆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心里莫名欢喜极了。她喜欢这样的韩陆,她喜欢在机场大厅的那惊鸿一瞥,她喜欢他伴着脸训斥她的样子。似乎,只要是韩陆,她就觉得喜欢,
韩陆不语。
气氛忽然之间尴尬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苏七七一崴一崴的走过来,敲了下门框,“曼生,出来看看,谁来了。”
曼生抿紧了唇,看一眼韩陆,轻跺脚,走出来。
“二哥!”
苏七七听见曼生大叫,接着便是温浮生呵呵的轻笑声。她扶着门框,对上韩陆的视线,他的脸色很是阴沉。
“都听见了?”韩陆问。
“嗯。”她的听力本就异于常人,韩陆知道。
她笑了一笑,本想揶揄他,哪里有人听到表白后,是这样一副表情的。终是没有开口。
“准备吃饭?我能一起?”
不知何时,温浮生已经站到苏七七身后。
苏七七单独在家的时候,温浮生是不会提出这个要求的,可现在,不只他们两个人。
四个人的饭,四人各怀心思,都只是吃了一点。
收拾桌子的时候,韩陆笑了一下,说,“看样子,我的水平还有待提高。”
他难得开玩笑,曼生眼睛亮了一下,却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又不禁有些失落。
“那,有机会,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温浮生笑着,看了一眼苏七七。
“二哥,你还会做菜?”曼生撇撇嘴,“不会是煮方便面吧?”
温浮生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两个人的家里很少这么热闹,曼生被温浮生逗了两下,话匣子又抖落开来,说起去日本工作里遇到的事情,新鲜又好笑,韩陆偶尔也笑一下,曼生便更加高兴,屋子里有点儿闹哄哄的感觉,苏七七看着曼生,却觉得十分享受。
整个过程里,温浮生并没有机会与苏七七单独说上几句话,她顾忌着曼生在,十分刻意的保持两个人的距离。
直到曼生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温浮生才提出告辞。
告别的时候,曼生说,“这次在日本拍的广告定妆照,他们要给制作成册,等出来了,我第一个拿给你看,我很喜欢。”
苏七七笑,说,“好。”
送走了他们,苏七七与韩陆,都没有再提及曼生告白的事情,苏七七回房休息。她钻到被子里,看一会儿书,便再看一眼手机,没有动静。继续看书,再继续翻手机,如此反复了几次,终于放弃。
才刚躺下,手机却响了,果然是温浮生。
“到家了?”她明知故问,算着时间,都够一趟来回了。
“多穿点衣服,下来。”他轻声说。
苏七七一怔,掀开被子,拉开帘子往楼下看,果然看见他那辆SUV停在下面的停车位上。
她裹了大衣,悄声打开房门,韩陆的门紧闭着,她拿了钥匙,小心翼翼的下楼去。
“这么晚了,来来回回的,这是做什么?”苏七七看着他,口中尽呵白气。
温浮生不说话,只是抱住了她。
“怎么还不过年呢。”他轻声说,“像回到了小时候,特别盼着过年。”
这没头没脑的,苏七七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笑,“好端端的,怎么说到过年的?”
“过完年你才能搬出来,现在,我连单独跟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温浮生边说,边替她拉好外套,他“哼”了一声,显然很是不满,“跟我在一起很丢人?防这个,防那个!”
此时的温浮生已不是往日里那个或冷漠或骄傲又或是自以为是的男人,此刻的他,如此的童真。
苏七七很高兴,他的这一面,竟可以毫无顾忌的在她面前展现。她温柔的对他笑了笑,伸出手臂,主动搂住他。感受着他的心跳,呼吸,节奏,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接下来会很忙,年底事情多。春节了还得去串门,走亲访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能得空再见你一面。”
他慢慢的说,她听得清楚。
温浮生觉得自己乱的跟一团浆糊一样,也不是没有交过女友,却总觉得不一样,这次真不一样,他总想见到她,想跟她说话,想与她拥抱……
苏七七伸手软软的搂他的脖子,“那样刚好,你就当我在养伤。等春节过了,我的伤也该好利索了,”
他不满,咬牙切齿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唇。
“这笔账,以后我得好好跟你算。”他佯装咬了她一下。
苏七七笑而不语。
恋爱中的人,都没有看见楼上的某个窗户,韩陆安静的看着他们,手在兜里攥成了拳,又渐渐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