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你快点儿说下去。”
“——就是伊朵朵啊，你前任女友伊朵朵。我知道她家破产了，她老爹也死了，又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可是……可是我刚刚看到她……”
“她怎么了她？”好像终于到了极限，纪川释不耐烦地冲着电话大声吼起来：“你究竟看到她怎么了？！”
对方被男生的态度转变吓到，所以哽咽了半天才迟疑地继续说：“我……看到她和一帮援交妹在……在市中心一带搭讪中年男人——”
电话里最后一个尾音随着手机的盖子被狠狠地扣上而消失。
纪川释握住手机，独自站在漆黑的隧道里。他低着眼睛静默地望着黑暗里的某一点，内心如同被庞大的手掌紧紧地反扣在五指之间，直接而剧烈的疼痛使他的身体不负重荷，仿佛即将破体而出，前往未知的境界。只是喉咙里传来的血腥气息却轻易地将那片未知的境界覆盖成了荒凉的真空。
没有任何声音与空气的真空。
06
时钟的指针已经答答地指向了“6”。晚上父母都不在家，乔苏从冰箱里随便拿出一盒泡面然后转身走到饮水机旁接开水。电话铃响起的同时，男生把电话夹在下巴和肩膀间，忙着腾出手将调料包打开到热腾腾的泡面碗里，然后问道：“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接着那边响起的是：“喂，请问是乔苏家吗？”
男生开口回答：“是的。我就是。”
“哦哦……唔——那个，是我……”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而且听起来显得有些无措。
“嗯？不好意思，我听不出来，请问你是……？”
“唔，我……我是丁浅夏……”
“……哦，是你。”奇异的一阵沉寂后，乔苏一边困惑着怎么会被对方知道自己家的电话一边很客气地询问：“请问有什么事么？”
“其实……其实是这样的——”电话那边的女生犹豫着回答，“刚刚老师打电话说要我去学校布置下学期的学生报告工作，我担心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想请你来帮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是么。可是，那个……为什么要找我呢？”乔苏不解地皱起眉头，“说起来，我们并不是同班。”
“……唔，哦嗯，我知道的——但是，因为……”
似乎是终于察觉到了女生语气中的紧张，乔苏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是说我可以帮你忙……”
“唉唉？真的……真的么？”
“——嗯。”顿了顿之后又说，“不过我要先解决晚饭问题。可以稍微等一下么？”
“哦？哦，好的。那么……那么时间就由你来定吧，还有地点也是——”
“我定么？也好，那就六点半在市中心的商场门前吧。如果你不同意的话……”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女生立刻打断：“好……好的。我没什么不同意的地方。”
“嗯。到时见，那么我挂了。”
“好的……晚上见。”
“嗯，再见。”
放下电话之后，乔苏看了看手中的泡面，已经被热水泡得软乎乎的了，看起来令人缺乏食欲。他坐到餐桌旁，用筷子夹起大口大口地吃进嘴里，眼前晃过去的是那个叫丁浅夏的女生写给自己的情书里的句子：
“你好。很抱歉突然写这样的信给你。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唐突吧？”
“但是我从中学的时候就一直很喜欢你。也许，你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我，不过你的事情我却全部都很清楚。知道你讨厌甜食，知道你喜欢打篮球，知道你从不穿蓝色的衣服，还有很多很多。”
“从初中开始，我便一直一直喜欢着你，所以得知和你在同一个高中之后，我就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向你告白。如果不试的话，一定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不试的话，将来绝对会后悔。我只是希望能够将这份心情传达给你，仅此而已。”
“只要你能够知道，我就已经别无所求了。非常非常的心满意足了。”
——不试的话，一定连成功的可能都没有。
——不试的话，将来绝对会后悔。
想到这里，乔苏便迅速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从椅子上面站起身。走到电话旁边拿起话筒，可是当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他却越发缓慢地停下了动作。最后，他又将电话啪的一声放了回去。然后重新坐回到餐桌旁，埋头开始大口吃面。
那个没有拨出去的号码，前面的几位数是136780，后面的数字便是一串******。如果拿出乔苏的手机对照一下的话，那么前面的数字是“136780”的就只有一个人。
手机上的姓名显示是：
伊朵朵。
是伊朵朵没有错。
07
六点钟的时候房间才终于整理好，所以晚饭也推迟到了六点半左右。
其实易柏瞳根本没有预料到，或者说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戴莫离从知道母亲即将再婚直到跟随母亲搬家到易柏瞳家的这段时间都保持着沉默，连表示拒绝的摇头形式都没有。本以为他是默认并且也同意了，但是在今天晚上的餐桌上，他所有的忍耐与压抑才真正地爆发。
就仿佛是已经储备好了一般，只需要找到恰当的时机而已。他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所以在大家刚刚坐到餐桌旁时，他才粗鲁地抓起桌上的杯子朝地面上一个一个地摔去，并且抢过易柏瞳刚刚端到桌子上面的热汤便全部都洒到墙壁上，最后，他将整个桌子上的饭菜全部都掀到地上，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热汤喷溅到易柏瞳的胳膊上，针刺一般的绞心的疼痛。
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戴莫离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只是像个掉线的木偶一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客厅里面到处都是被他摔碎的杯子、盘子，以及洒满一地的饭菜和依然在冒着热气的浓汤。易柏瞳怔怔地望着眼神冷漠的戴莫离，那一刻，如同身不由己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内心深处竟然会翻滚着奔涌出一股恐惧的血流。一直往她的头顶奔去，以冲击一般的速度，令她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
完全是找不到头绪的恐惧。她在为他身上所流露出的愤怒而恐惧着。就像是在恐惧她自己内心中的憎恨一般。
而这一切之所以会结束，是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的戴苏妍冲上前去用力地挥了戴莫离一巴掌，对他颤声大叫着：
“——你有完没完！戴莫离，你不要太过分了！给我适可而止吧！我已经快要被你折磨疯掉了！”
那是来自一个母亲的绝望而又发自内心的呐喊与求救。
十七岁的戴莫离也在那一巴掌之下停了下来。他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半晌之后，他才转过身走进了为他整理好的房间大声地摔了门。
父亲扶起痛哭的戴苏妍安慰着她“别哭啦，这没有什么的，你别气坏身子了”。
易柏瞳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拾地面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地拾起来，突然被其中一块碎片的尖端划破了手指，有猩红色的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到了地面的碎玻璃上。
啪的一声溅得粉碎。
也不知道是出于手指被刺破的疼痛的关系，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易柏瞳的喉咙开始苦涩的哽咽。她立刻抬起手使劲儿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可是反而起了反作用，她用胳膊挡着脸咬紧牙齿，就那么颤抖着肩膀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或者我们其实都一直活在对彼此的埋怨与憎恨之中吧。只是这种埋怨与憎恨来得毫无缘由，所以就连想要去将它化解开都找不到方法啊。
——这样下去太累了，我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可是你呢，你累么？你辛苦么？
08
分辨出站在市中心商场前面的那个身影是丁浅夏后，乔苏便稍微加快了脚步挤过了前面的人潮走到她身边喊了一声她。
女生转过头看到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生，急忙羞涩地低了眼睛，连声音都变得很轻：“啊……你来了。唔，那个，你好……不不，是晚上好。”
乔苏仰头看了一眼商场对面的钟楼，然后又对女生说：
“抱歉，我迟到了。”
“不，没有的事。是我早来了三十分钟而已。”
“嗯？来得那么早？”
“唔……因为，我路上走得快了一些——”
乔苏看着女生将挡到额前的刘海捋到耳后，以及在路灯的照射下她那被晕染成金边的睫毛。沉默了一阵，他才对她说：“我们走吧。”
慢慢地和女生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也没有因为被对方告白但是却没有做出回应而感觉尴尬。
“不知道做完那些报告会不会很晚。”女生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唔，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应该会需要些时间。”
“唉？啊，对不起，硬是把你找出来——”
“没什么，你不用这么客气，并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的。”
“可是……”
“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那么……谢谢了。”
刚刚走过市中心商场大门的时候，乔苏在路边看到了一群援交妹打扮的女生。其实也并不是她们打扮得有多么张扬，倒是因为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味道会令人觉得她们“不是正常的女生”。一开始没有打算去理会她们的，只不过是乔苏认出了其中一个女生手里提着的是伊朵朵的JANSPORT书包，于是惊奇又困惑地走上前去。他身后的丁浅夏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跟上了男生的脚步。
“……那个，冒昧打扰一下，请问这个书包是……”
“啊？”女生们很快就被声音吸引。十七岁男生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精致的气质，拎着书包的那个女生也就很乐意似的同乔苏搭起了话：“唉……看不出来呐，伊朵朵那丫头竟然认识这么多帅哥哦。”
“果然是她的……”
“唔，帅哥，你是她的什么人啊？”女生一边说着，侧过眼睛扫了一眼站在乔苏身后的怯怯的丁浅夏，“呵呵，还带着个妞呢。”
“为什么她的书包会在你这里呢？”乔苏没有理会女生粗鲁的言行，只是直接进入话题。
“哦哦，你问这个啊？哈哈，其实说起来还真挺有趣的。不过看在你是帅哥的份上，告诉你倒也没什么啦。唔，本来今天是伊朵朵打电话给我们说是要一起来这边搭讪的，谁让她家破产还要还债呢。”说到这里，女生的笑容就逐渐变得诡异起来，“不过才刚来没多一会儿，她的男朋友也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然后就跑到这里来把她给抓走啦。喏，就在对面，看到没？马路那边……哇哈，两个人怎么还在吵哪，不过那男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是不是叫Sid的啊？挺有名的那个Sid？”转过头去询问女伴们。
乔苏随着女生的话一点一点地变了脸色。在听到最后那一句“就在对面，两个人还在吵哪”时，他迅速地别过脸望向马路的那一边。行驶在马路中间的车辆来回地穿梭着，霓虹的光芒模糊了视线，隐约之中似乎能够看得清楚，马路的那头，有两个争执不休的身影。
乔苏皱起了眉头，嘴角边似乎泛起了浓重的血腥的气息。
很淡很淡的血味。
却不断地冲击着喉咙。
09
市中心的喧嚣将声音所吞没，路灯将黑暗戳出口子，只能照得亮很小的一个范围。无数的路灯连接到一起，中间是隔几米便会出现的黑暗。
霓虹在头顶闪烁，车辆与人群在眼前川流不息，像是洪水一般泛滥着叫嚣。
纪川释在马路的这边指着伊朵朵大声地怒吼着：“你去卖吧！我再也不拦你，为了钱你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婊子！你人尽可夫！”
刻薄的似乎可以在瞬间就将伊朵朵的全部肌肤都刺成碎片的语言。
伊朵朵甚至有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
她追赶着他，拼命地抱着他的手臂哀求一般地哭喊着：“纪川释！你别走！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我这么做全部都是为了你啊！我只想快点儿把债还上，我不想要你离开我，我有了钱的话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对不对？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你别碰我！”男生嫌恶地甩开了女生的手，他原本就愤怒到极点的面孔突然越涨越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伊朵朵，你以为我看得上你们家那两个臭钱吗！我告诉你伊朵朵，我在外面打工搬货箱就是为了给你还债，我知道这些年我欠你的，小时候你从家里偷钱帮我妈治病，我记得，我没忘过，所以现在拼死拼活地帮你还！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去援助交际啊？你去陪那群老男人睡啊？你不会觉得恶心么？你不会觉得羞耻吗？你不会觉得不要脸吗？什么全部都是为了我，你拿它去骗别人吧！”
“——你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这么贱啊？”
“——为什么当初你不干脆代替路尹蓝出事呢？”
“——伊朵朵，为什么当初被车撞的人不是你？”
胸腔里突然翻涌出来的剧痛，令伊朵朵有点儿呼吸不过来。她用一种濒临绝望的眼神凝视着将她那双求救般的手扯开的纪川释，眼泪迅速模糊了眼眶。那种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存在过的屈辱感与悲痛感再次如同潮水一般袭卷她整个身体的细胞与毛囊。
本以为已经忘记了。
原来并没有。
她咬紧了自己一直在颤抖着的嘴唇，终于再次伸出手，踌躇着拉向纪川释的衣角：“我知道你现在说的都是气话，而且路尹蓝的事情……”
话还没有说完，纪川释就猛地抓住了伊朵朵的手腕，然后狠狠地将她摔到了路灯下面，“伊朵朵，我们也该结束了。”
伊朵朵吃痛地捂着自己被摔痛的手臂，尽管她来不及抬起头，可是却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纪川释头也不回地走掉时的背影。
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连施舍的最后一眼都不愿再留于她的身上。
伊朵朵低着头，有黑色的暗迹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地晕染开来一片。
Craig David的歌曲从身后的音像店传出来，“For all the years that I’ve known you baby，I can’t figure out the reason why lately，You’ve been acting so cold.”
而最后的一句歌词，是那一句被反复重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