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缓慢流淌着的是清晰的白色云朵。拼凑在蔚蓝色的天空中,一块连接一块地凝结成巨大的拼图。
周围有陆续走进学校里面的学生们朝两个女生这里投来好奇而又诧异的视线。
“……你好!”易柏瞳首先礼节性地开口说道。
“嗯。你好。”伊朵朵淡淡地回应着。
“是来找我的吧?有事么?”
“……是的。”她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许流露出多余的语气,然后,她向易柏瞳轻微地含了含下巴,说:“——对不起,这些天里,纪川释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听到她的话,易柏瞳顿时有些明白了。原来,伊朵朵是来这里向自己展示她作为纪川释“女朋友”的“威严”的。并且,她还刻意用了一种非常强烈的独占说法。
“没什么。”易柏瞳动了动嘴角,竟然微微笑起来,“他没有给我添麻烦,反而是我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才对。难道……他没告诉过你这些么?”
伊朵朵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紧咬住下唇,目光有些尖锐地瞪着易柏瞳脖颈上的南京锁稍微扬高的音调:
“他把锁给你了,对不对?”
“……嗯。”
“你根本不应该接受。”
“为什么?”易柏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个资格。”伊朵朵骄傲而又讽刺地笑出声来,她把一侧的头发捋到耳后,“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嫉妒你,所以故意说一些刻薄的话是么?”
“难道不是这样么?”
“不,当然不是。”伊朵朵趾高气扬地继续说下去,“我承认,我是嫉妒过你,当我看到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南京锁不见了,反而是出现在你身上的时候。可是,只要想到他会这么做的原因,我却又会同情起你来。”
易柏瞳没有做声,只是手指渐渐地握紧。
伊朵朵并不打算理会不再言语的易柏瞳,而是用一种充满了无奈与伤感甚至是羡慕的语气自顾自地接着说,仿佛是在讲述一个冗长而又悲伤的故事。
“——也许你曾听闻过,他从小就有着设计饰品的才能。他也曾提出要到专科的设计学校去进修,可是他爸爸觉得那种才能简直就是‘娘娘腔’的作风,所以大骂他一顿并且不准他做。因为他爸是酒鬼,他妈又是怕老公的无能女人,而且又嘴谗,每次都到附近的水果摊去偷水果,所以他们不可能理解他在想些什么。”
“——十五岁之前,我一直和他是邻居,虽然在那之后我和父母搬走了,但是我与他从未断过联系,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是任何人能够切断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谁出现,我和他都拥有着其他人无法了解也无法插脚的回忆。你不会知道的吧,十岁那年,他偷了炸鸡店里的一只鸡腿,被老板逮到差点儿把他的腿打折,可是我哭着喊着买给他,他就是不要,反而一定要吃偷的。十三岁那年,他用铁棍撬开了我爸的宝马,他把车钥匙偷出来卖到了黑市,我爸气得骂我引狼入室,可是这些我全部都不在乎,只要他高兴,只要他觉得那么做快乐,就算要我把我爸的全部家产偷给他都可以。”
“——但是十五岁那年,我爸为了分开我和他,硬是搬家到了别的地方。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为了到他家里和他说一声‘再见’宁愿不要命地推开了卡车门跳下去,也是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吻了我,我以为我和他已经相爱了,我坚信我这辈子除了他以外不会再正眼看别的男生。我可以为了他连命都不要,我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援助交际,只要他高兴,只要他能一直陪着我,要我去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我的命都可以是他的。”
“——谁知道在十六岁那年,一个叫路尹蓝的女生出现了,他喜欢上了她,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我本以为他设计的第一条项链会属于我,可是,他却为她设计了他的第一条项链,并且是用了她中文名字的英文缩写。即便她喜欢的是别的男生,即便她可以把他送给她的项链戴到别人的脖子上面,他仍旧执迷不悟。所以我上演跳楼、割脉甚至是绝食的戏码,我以为那样他就会回心转意,他就会回到我这里来。而且,我求我爸买下了一片地,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玩刺激的东西,我把那片地送给他做极限摩托的游戏场所。只要他不离开我,只要他还觉得我有用处,只要我身上的钱还能让他觉得可以挥霍,我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他去喜欢别的女生,我都一样能够忍受。这些,你都知道吗?”
伊朵朵终于将那个冗长而又充满了绝望的故事讲完。
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讲述的呢?
就像是此刻天空中巨大繁盛的花朵,在无声无息的蔚蓝色中低吟着静寂而高亢的尖鸣,那些盛大的颜色,全部都凄婉地盘踞在了易柏瞳的心里,让她的全部细胞和毛发,全部骨骼和脉络都轻而缓慢地炸成了仓促的深谷,凝聚成了深渊般寂寞的黑洞。
四肢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随之麻木。
“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么?”易柏瞳抿紧嘴角,她在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恢复平淡,“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些全部都是他从前的故事,回忆不具有任何的力量。”
“你错了。”伊朵朵露出了悲伤的苦笑,“那不是回忆,那是曾经发生过的剧目,没有人可以忘记,只要路尹蓝还活着,他就不会忘记她,更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所以我才说,我同情你,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因为那个人心里只有路尹蓝。”
易柏瞳皱起眉。她想起了那条“L,Y,L”的项链,反应过来之后略微震惊地问:“……路尹蓝……?她和戴莫离……是不是也……”
“你知道?”
“难道她就是一年前那场事故中的……”
“没错。她就是被戴莫离的车子撞到的观众,同时,她也是纪川释疯狂迷恋的女生。”说到这里,伊朵朵眼神复杂地哽咽了一声。
“她……还活着?”
“……嗯。”
易柏瞳立刻困惑地问:“不可能,如果她还活着……那么,戴莫离为什么会那么自责?我搞不明白——”
“因为……他一直认为她死了。”
“你说谎……”
“如果你认为我是在对你说谎的话,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见她。”
“……唉——?”
“她现在……就在医院里。”
07
——这一切就像是个巨大的谜团。
——好像总有人在不停地将一个包裹着所有谜的答案的线团反复缠绕着。
——所以那个线团变得永无休止,于是所有人都被缠进了线团的里面顺着每一个曲线跑来跑去却始终找不到终点。
易柏瞳跟在伊朵朵的身后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了二十几米,最终停在了眼前的这栋人流往来的医院大楼前。
她忍不住惊诧地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她曾经做过眼角膜移植手术但最终却失败了的医院。难道自己曾和那个叫做路尹蓝的女孩身处同一个医院里却从未知道过么。
仿佛一切又再度绕回到了起点。
易柏瞳握紧手指,她和伊朵朵并肩穿过底楼拥挤的挂号区,然后走进电梯。
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五层。最后停在第八层。
电梯的门打开的那一刻,易柏瞳闭紧眼睛用力地深深呼吸。伊朵朵看了看她,淡淡地说:“已经到了,前面就是。”
易柏瞳点头,然后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向那间病房走去。停在病房的门外,易柏瞳清楚地看到了门上挂着的是“路尹蓝”的字样。伊朵朵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门,屋里的女生转过头,看向了门口。她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服,脸色看起来略显苍白,最主要的是,她用一种天真而又友好的微笑望着伊朵朵和易柏瞳说:“——请问你们是哪位?”
易柏瞳诧异地看向身旁的伊朵朵,还没等她来得及发表疑问,病房里的另一个身影便朝这里走了过来,易柏瞳抬头看去顿时睁大眼睛愣在那里,对方也显然不敢置信地皱紧了眉头。
直到半晌之后,易柏瞳才缓慢地吐出了一个人名:
“……乔苏——?”
——可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你会和路尹蓝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路尹蓝的病房里。为什么,这全部都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阳光透过病房里的玻璃窗洒照到了地面上。白寥寥的光。
08
伊朵朵刻意带着路尹蓝到医院外面的草地上晒阳光,大概是想要支开她。易柏瞳和乔苏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们两人一直坐在那里,坐了很久,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两个人的肩靠在一起,小面积的接触,头发流淌到肩膀上的线条,传来的是对方的热度。绵长的脉脉的暖温。医生和护士从他们的面前经过,空气里漂浮着的是一种喧嚣的静若无声。
“……”直到乔苏首先将尴尬的沉默打破,其实也只是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她……是你的朋友么?”反倒是易柏瞳打开了话题,她的脸上没有表情,顿了顿又淡淡地说,“不对。不应该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吧,初三的时候就见你经常早退……是不是到这里来照顾她?”
“嗯。因为她是我家的远房亲戚。”
“……唉?”
“严格说的话,我应该是她表哥。她是两年前借住到我家中的,现在我都告诉你了,应该没什么疑问了吧。”
“但是……你上次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关于她和戴莫离以及另一个人之间的事情,还有那个极限摩托的事故。”
“是伊朵朵告诉你的么。”不是疑问的语气。
“……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到此为止的么,不过说过那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了么。”
易柏瞳转头:“那么,为什么戴莫离一直认为她死了?为什么你要让他苦恼自责那么久?你和他不是朋友么?”
听到女生的话,乔苏的目光陡然一沉,他的手指忽然紧紧地扣起来,喉结也在迅速地上下滚动:“我这么做……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女生愣下来。
乔苏哽咽着,声音连同心脏也在话语起伏的速度中剧烈地颤抖起来,还有那略微显现出的不知所措的眼神与流淌过眼角与眉梢的懊悔。他望进易柏瞳的眼睛,绷紧了下颚的曲线:
“你应该看到了吧,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连伊朵朵都认不出来,如果将这样的她还活着的事情告诉莫离的话……你是打算让他再痛苦一次么?她被车子撞到了头,造成了严重的脑部损伤,现在的她智商已经退化到了六岁小孩子的水准。我也不想看到莫离自责苦恼,我也想要告诉他‘尹蓝还活着,不是你的错,她没死,你根本不需要自责’,可是我不能够,我不能那么做,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连同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回忆也全部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