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孩满七岁那年的夏天。朦朦迷雾笼罩着整个小镇,隐约中可以闻到空气里的香樟树的辛香。一个星期之前天气预报便说有雨,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此刻却还是感到了云层之中堆积着的浑厚闷热。
因为那一天是易柏瞳的生日,想到五天之后便是戴莫离的生日,于是两家父母就干脆自做主张地将两个小孩的生日安排到了一起。所以只买了一个蛋糕,不过礼物倒是细心地准备了两份相同的。都是一块童手表,唯一不同的大概也只有颜色而已。女孩的手表是粉红色的,而男孩的则是海军黑色的。
只是有着要比一般小孩强悍的自尊心的男孩不甘于做别人生日的陪衬品,于是在当天的晚餐上,戴莫离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他拘谨地坐在易柏瞳的身边,将自己的眉头紧紧地扭成了一个川字,连头顶上戴着的“生日皇冠帽”都在他此刻的表情下显得滑稽而又无奈。
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
女孩脸上的喜悦。男孩脸上的怒气。
就连生日歌唱完蜡烛吹灭的时候,两个小孩的表情也始终保持着各自的迥异。直到戴苏妍终于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异常,以及他紧锁的眉头。她低下头,小声询问起来:“莫离,你是怎么回事?做什么一直不说话?”
小家伙倔犟地抿紧嘴角,执拗着不语。
大概是碰到了儿子的钉子,戴苏妍只好尴尬地干笑几声。随后抱着一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意念重新投入到了欢乐的气氛之中。她拿出塑料刀为易柏瞳切了一大块芝士的生日蛋糕,然后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说:“柏瞳现在已经七岁了哦,马上就能够去学校读书了,就快长成大人了。”
易柏瞳没有太在意戴苏妍的话,而是有些担心地侧眼看向一旁的戴莫离。看着他依旧别扭着紧皱眉头,她刚想要对他说些什么,餐桌对面的父亲却突然打断了她声带里的话,开口说道:
“是这样的,柏瞳,还有莫离,你们听我说。”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件一般的郑重语气。并且,他还和桌子对面的戴苏妍相互对视了一眼,复杂而又意味深长的对视。
整个客厅里面顿时变得出奇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去向。易柏瞳用塑料的小勺子捣弄着纸盘里芝士蛋糕上的奶油,沉默地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其实应该早一点儿告诉你们,不过我觉得你们还小,可能会一时难以接受。或者,也许你们还不懂这些大人之间的问题。但是想到早晚都要告诉你们,还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说出来会比较好。”父亲是这么说着的,连平时总是习惯高声上扬的语调都在此刻平和了许多。
易柏瞳听不懂父亲的话。她疑惑地抬起了眼睛,缓慢地眨巴了几下。
“柏瞳……”父亲沉吟了片刻,终于说道,“你的戴阿姨从今以后会住到我们家来……还有莫离也是。”
“……唉?”易柏瞳微微惊怔,手中的塑料小勺子也倏地停了下来,“爸爸,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戴阿姨和莫离要住到我们家里来呢?”
易舒蓦地哽咽住,似乎不知该如何向女儿解释才好。
倒是一旁的戴苏妍轻轻地搂过了女孩柔软的肩膀,抚着她额前的发丝,温柔地凝视着她,微笑着说:“柏瞳,以后呢……当然,如果是你同意的话,你完全可以改口叫我‘妈妈’。”
易柏瞳困惑地望着眼前的戴苏妍,忍不住微微地皱起了眉。她侧过脸,看向餐桌对面的父亲,喃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她是想要问:“——爸爸,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被椅子翻倒的声音打断。猛地侧过脸去,易柏瞳看到身旁的戴莫离颤抖着站立在她的面前,他的椅子已经翻倒在地,铁制的椅柄在被掀翻的那一刻与地面粗砺地摩擦,发出了尖锐的长长的撕扯般的剧响。
易柏瞳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男孩,望着他眼里渗出的愤怒与憎恨,望着他还算不上是坚硬的拳头在一点一点地收紧,望着他扯下自己头顶上的生日皇冠帽恶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他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面仿若溢满了野狼一般兽性的绿光。他紧咬着牙齿,全身都在因气愤而不住地颤抖。
易柏瞳缓慢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她惊愣地望着眼前的男孩,本应清澈的眼神里却有了不安与惶恐在一点一点地堆砌。易柏瞳的父亲也在此刻急忙站起身来,他想要靠近戴莫离,却被对方条件反射般地闪开。男孩仍旧纤细的肩膀与瘦弱的手臂在不停发抖,他不知该如何宣泄着自己胸腔中的悲凉与愤怒,只能够激烈地将餐桌上的蛋糕与水杯摔到地上。垂死挣扎一般地发泄。
戴莫离的举动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手足无措。他的母亲戴苏妍惊慌无措地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哀求一般地轻声叫着:“莫离,你不要这样——”
可是,却被男孩决绝而又痛苦地大声反驳道:“你们这群骗子,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我早就懂了!!”
可是,明明就是小孩子啊!易柏瞳这样想着,本能地靠向戴莫离向他伸出了手,仿佛是在对他呼唤着“好了,不要再闹了,听话啦”。戴莫离却奋力地推开了面前的易柏瞳,让女孩踉跄着向身后跌跌撞撞了好几步,直到她的后脚跟踩到了地面上的椅脚,然后,被绊倒。
“轰” 的一声,她整个人都摔倒在了潮湿而又阴冷的地面。那样清晰而又刺耳的声音就如同是飞机坠落一般深沉且震撼着,绝望又感伤着。
而随之首先着地的,却是她的脸。
在摔倒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距离自己的右眼不到三十公分的那块透明的细小的水杯的玻璃碎片。明明已经看到了,却依然惊慌失措地来不及阻止。
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像是电影镜头一般在做着特技的放慢。
十公分。九公分。八公分。七公分。六、五、四、三公分……到零的尾音结束的时候,她便感觉自己的右眼球碰到了某种坚硬又尖锐的物体,“嘶啦”一声,疯狂的剧痛刺激着视网膜,眼前是一片腥色的血红。
右眼,突然痛到窒息,然后便是一瞬间的黑暗。
窗外下起了雨。
09
小孩子总会幻想种种不符合实际的事情。
譬如说是幻想自己成为科学家,幻想自己成为艺人,幻想自己会名留青史,还有,会幻想自己患上某些疾病。
突然之间的感冒、头疼、发烧,以及不管是先天造成的还是后天导致的灾害之类的,比如,失明。
但是,也许要等到真正失明之后才可能会发现原来真正的光不是白色的,而是黑色的。
一团一团的黑,像是被编织成了巨大的浓稠的黑暗之网覆盖住了眼睛。那张网糊住了右边的眼睛,所有的光线都在右边被截断似的剪成了碎片。并且,还会有嗡嗡的翅膀振动一般的声音从右眼里传出,仿佛有小虫驻留在了眼里。
嗡嗡嗡地振翅。
嗡嗡嗡地响。
10
预报多日的雨终于下了。仰头可以看见灰色的天空与黑色的云层。连绵无尽的雨幕里凝结着的是重抵心口的压抑,大颗大颗的雨珠仿佛是连发的原子弹,轻而易举便炸灰了心。在那个易柏瞳七岁,而戴莫离还有五天才真正满七岁的夏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