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我还是会回忆起与你共同度过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总是没有风,阳光变换着角度切合在玻璃窗上,香樟树的墨绿色阴影如同墨汁一般晕染在你的眼角与眉梢。
有时会看到你踢足球时脏兮兮的额头,
有时会看到你咬着圆珠笔在课堂上没完没了地打哈欠。
你的刘海湿漉漉地流淌过你的耳边,一黑一白,像是钢琴的两色键。
我总是会记起那时的你。尽管现在的天依然蓝得发亮。
可是却哪里都没有云。
哪里都没有。
似乎它们早已被你身上带来的海啸所卷走。我知道,你是法老的祭祀,你总是擅长捕风捉影。
01
我从不崇尚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他们的爱情永远只会在死亡中获得卑微的自由与天长地久。怎么能为爱的人死,死了又怎么能去爱人。所以,我更加欣赏具有毁灭性的崔斯坦与伊索德的恋情。记得在中译名为《王者之心》的影片里,崔斯坦在死亡的那一刻之前对伊索德说:
——You were right ,I don’t know if life is greater than death ,but love was more than either.同样,伊索德的答语是: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see,,I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OK。总结以上对话,答案便是,彼此之间真正的爱,彼此之间真正的天荒地老,就是你死了我也依然要继续活下去。
——摘自纪川释语录
02
放学铃响起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易柏瞳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她打开了门后就直接坐在地上,手中的雨伞也“啪嗒”一声掉到了鞋柜旁。她低着头,直到把头埋到了膝盖上。黑色的长发顺着弧度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了开灯的声音,有光线探入了左眼里。
接着就是易舒朝着坐在地上的女儿走过来,俯下身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半晌担心地询问:“怎么了?”
易柏瞳没有做声。
“在学校里过得不好?还是因为我没有去接你的关系?柏瞳,我也是刚刚加班才回来……”
易柏瞳依旧不言语。她从地上爬起身,鞋子脱到一边,走进了门厅。
在门厅里暗寂的光线中,父亲看不清女儿的脸,于是他突然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只是局促地走进厨房,轻声说:“那个……柏瞳啊,第一天去高中怕你不习惯,所以我煮了一点小米粥,现在还是热着的。晚自习上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盛一点给你吃。”
易柏瞳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我不饿。不想吃。”
“……多少吃一点吧。”
“……不了。”易柏瞳略微抬了抬头,身体向左边侧了一下,望向父亲,“爸——”
“嗯?”
“我明天,不会再去学校了。”
“……什么……?”一时之间听到这样的答话,做父亲的竟然感到手足无措得不知如何是好,“柏瞳,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又说这些话……不是答应过要好好的——”
“就是不想去了。”她皱起眉头厌烦地说道。
“总……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或者是原因吧……”
易柏瞳打断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可是——”
易柏瞳不再说下去,她径直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握住门把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转回头,看向站在厨房里面露失望与无助的父亲。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像是一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讨她欢心的仆人。这么想着,她蓦地就有些哽咽。易柏瞳抿了抿满是晦涩的嘴角,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低头对父亲说:“已经够了吧,我累了,先去睡了。”
关门声将彼此隔离在了两个空间里。
易舒独自站在打着抽油烟机的亮灯的厨房里。他呆呆地望着易柏瞳已经关紧的门,内心里就如同是被庞大的无形的悲痛所笼罩起来的线团,相互交织着错乱。他将手中的碗放到了电饭锅的旁边,已经盛好的半碗小米粥还在冒着雾气一般汩汩延伸的热气。那些热气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转瞬便淹没了他心底深处的某处光亮来源。
03
同一时刻的戴莫离依然独自倚靠在天台上看着散落在满地的白色画纸。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似乎从来都没有移动过。夜幕漆黑,而画纸的白色在这种光线里显现出了格外的刺眼。耳朵里面似乎重新塞上了耳机,长长的透明线管一直延伸到了制服的衬衫里面,与肌肤亲密地切合。
十年的光景使他的脸颊褪去了童年时代的稚嫩。
换上的却是一副冷漠的消瘦轮廓。
那像狼一般犀利的眼神似乎也随同十年的成长而短暂地消失在了某个未知的区域。在等待着他的重新苏醒。
雨后的夜风把他的脸庞吹得冰凉。他长而细的手指在反复地敲着僵硬的地面,像是在打着某种节奏低沉并且缓慢的节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直到打到第九下的时候,天台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他并没立刻抬头去看,而是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身后焦急地喊着:“找到了,戴老师。我找到他了。他果真在这里。”
听到了突然闯进耳腔里的声音,他终于缓慢地仰起了眼睛。透过暗寂的光线,他好半天才看清楚朝自己走来的两个身影。
然后他又重新低下头,继续用指尖敲打着地面,“啪嗒”,“啪嗒”,“啪嗒”,不厌其烦。
戴苏妍从天台的门口旁慢慢地走到了儿子的身边,她俯下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望着他。伸出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说:“——好了莫离,跟妈妈回去吧。”
戴莫离没有回应。大概是没有听到,因为耳朵里塞着耳机的缘故。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楼下明明灭灭。戴苏妍无奈地站起身来,转回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男生,动了动嘴角,“谢谢你了,乔苏——每次都是你帮忙……这次也是有你的帮助才能找到他……”
“……请不要这么说,戴老师。”乔苏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和莫离是朋友。所以,这是我应该做的。”
“唉……莫离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是上帝格外的恩赐了。”戴苏妍喃喃地摇头叹息。
朋友……是么。那为什么看着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并且眼神空洞得没有丝毫焦距的戴莫离,乔苏会忍不住皱起眉头呢。
乔苏抿了抿唇。顺势走到戴莫离的身边蹲下来,靠近他的左半侧身体感受来自戴莫离身上的热度。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制服衣领上的铜质扣子在黑暗中跳动着晃眼的光点,并且与他下颚上的水钻银钉相映相辉。
那原本是一条非常完美而温暖的纹路。
只是现在,戴莫离却让所有的一切都停格在了冰冷的边缘。
乔苏不觉地就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场事故之后,戴莫离突然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他不再去找自己一起上学,他不再在放学后靠在车棚的栏杆旁等他一起回家,更不会在周日约他去商场玩投币“杀人游戏”。索性的是中考前的一个晚上,戴莫离的母亲突然奇迹般地打电话给乔苏,说是希望他能够到家里来看望戴莫离。
“因为莫离他……不会说话了。”
“唉?”乔苏惊诧地喊出了口,“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突然之间就不说话,连发音都很困难。还整天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脾气。医生说……他是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
“……”乔苏的脑子在瞬间便有了一秒钟的空白,半晌,他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自闭症……吗……”
就是戴莫离现在的这个样子的。他塞着耳机,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围栏上,眼神像是涣散的黑色玻璃球。空洞得荒凉。明明有着真切的感受,可是他就是不会开口将话说出来。
究竟是“不会”,还是“不愿意”呢。
乔苏回过神,重新走到了现实中。他看着身旁的戴莫离,轻声说道:
“……呐,回家吧。”
戴莫离侧过眼,凝视着乔苏,整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嘴角依然是倔犟地紧抿着,就和当初那场事故发生之后一样。
他就像是仍旧停留在一年前的时间监牢里,固执地不打算走出来。
——假若不是因为一年前的那场意外的事故,戴莫离不会变成这样,一切也还会美好如初。
——绝对会美好如初的。
04
终究还是再次遇见了。
不管如何的逃离,如何的刻意疏远,终究还是像避免不了般地重新聚到了同一个空间里。
时间倒回到九个小时之前。当白色的画纸还在漫空翻飞的时候,当易柏瞳刚刚打开天台的门走进来的时候,当耳机里还在唱着《She has no time》的时候,所有的语言与对视都显得是那么的突兀与不切实际。
可是戴莫离还是清楚地记得在那一刻,他重新见到易柏瞳时的她的表情。
那是充满了惊诧、哀伤、埋怨与憎恨的种种复杂的情绪波动。与在十年前的那个灰色的雨天时毫无差别。她还是在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只是,他没有想过能够再次见到她,也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她之后却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但是,不管她知不知道,他还是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不管是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哪怕是五十年。他也还是会在第一眼就识出她的脸庞。
——因为她与他之间,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缔结了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并且坚固的羁绊。
05
易柏瞳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因为梦里有一间奇怪的屋子。破旧的门面,衰败的门栓,把手也被人用刀子刻得面目全非。可是还是有许多的人拉开这样的把手走进这间屋子。一个连一个的人,全部走进去,屋子里面顿时闹哄哄的,有各种音色的笑声传了出来。只有易柏瞳站在门前,怔然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直到有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轻轻敞开一道小小的门缝,冲易柏瞳微笑着说:“怎么,柏瞳,你还站在外面不打算进来吗?”
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易柏瞳皱起眉心生疑虑。然后那个女人伸出手拉住了她又说:“快点儿进来啊,大家都在等你呢。”易柏瞳望着那个女人的手沉吟了片刻。她刚决定要走进那间屋子里的时候,却醒了过来。她还记得在梦里,那个女人的手腕上面戴着的是蝴蝶坠子的水晶手链。
蝴蝶。易柏瞳非常讨厌那种动物。讨厌它的美丽,也讨厌它可以被人轻易地捕捉,最讨厌的是它被针头刺穿钉在板子上面做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