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堂里泛着淡薄夜雾，平添了一份冷寂空灵，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幽灵舍友后方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一路借着柱子和黑暗隐藏，好在幽灵舍友看上去心情急切激动，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她直接进到了最深处。
神堂分为两殿，外殿和内殿由一道雪白的马蹄门连通，依照旧时代的建筑特点来划分，外殿平时对所有人开放，而内殿是核心信徒集会的地方。
我们穿过拱门。
内殿比外殿的规模要小很多，但在精致程度上却又要高很多，与外殿大不相同的是，内殿的浮雕与壁画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我仔细一看，竟然没有一幅跟创世神有关。
我应该是见过那个人的。
美丽，强大，比创世神更加锋芒毕露。
整个内殿，竟然全部都是关于祸神的描绘。
微微笑着的，冰冷淡漠的，怒容满面的，高傲俯视的，战斗中的，休息中的，进食中的，甚至屠戮中的……无所不有。
壁绘是彩色的，所以祸神那双银色的眼睛异常引人注目。
幽灵舍友停在了最里端的神像面前。
虽然距离有点儿远，但在如此众多的祸神壁画彩绘包围之中，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的神像。
只不过，传说中祸神战败，神鬼学院被创世神收下之后，与祸神相关的一切都被视为禁止项目，又为什么在神堂里供奉着祸神之像？
百思不得其解，我身子一蜷，藏在墙柱的阴影后面。
幽灵室友来到神像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双手合十，如同虔诚的信徒，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兴奋，回荡在空寂的殿堂里。
“尊敬的大人，我已按照您的计划完成了任务！我将那柄银锥刺进去了！您果真料事如神，只要装作友好，珈蓝那家伙就会上当。”
“嗯。”阴影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听就是经过专门伪装过的声音。这么说来，这位“大人”应该是神鬼学院里的人，甚至很有可能就在我身边。
但是接下来幽灵舍友说的话却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感谢您从无数个候选者里挑选了我，让我侍奉您。不……您不只是料事如神，您果然是神……”她絮絮叨叨地似乎开始激动地回忆，“是您的出现让我觉醒，感谢您的指导，我将一如既往地追随您……”
“……嗯。”
“我一直在猜想，您是不是也讨厌珈蓝那家伙，要不然怎么会帮我出谋划策，从三年……不，更久以前，大概是我进入神鬼学院，第一次与您相遇起，我就坚信您一定是某个地方的大人物，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应为神……”
“……嗯。”而那个回答声音却显得非常不耐烦。
“而您却接纳了自私狭隘的我，我的神啊，我愿意成为您的力量。您说您不是神，但在我心中您比‘神’更加伟大，神只会教我们真、善、美，您却告知我残忍与真实。一切都如您所愿地发展着……之后您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
“是啊，三年来，是您一步步指引我如何前行——伪装自己，将憎恨付诸行动。您说您将满足我的愿望，鬼苑会喜欢我……”
“是啊。”
说话的声音忽然改变了方向，从我身后传来，我惊诧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他与我擦身而过，却视我于无物，缓缓走到幽灵舍友跟前。
我震惊地愣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显然，我的幽灵舍友也跟我一样震惊，她回过神来盯住来人，再也移不开视线，嘴巴张大着，眼睛睁圆，满脸的难以置信。
“您……”
走出的少年背对着我，但与我擦肩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容貌。这一眼使我脑袋彻底卡壳，当然卡壳的还有我的幽灵舍友。
“你的愿望，是让鬼苑喜欢你……那么，这样可好？”
他伸出右手托住跪地幽灵室友的下巴，微微倾身，略略偏头，在她的左颊上落下一个冰冷的吻。
幽灵舍友浑身一震，似是在战栗，又似在狂喜，但更多的是错愕与迷茫。
然后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人偶，轰然侧倒，砸在雪白的地砖上。
亲吻的少年从鼻孔里透出一声冷哼，伸手握住祸神的神像，轻轻一掰，神像竟然拦腰折断。他如同丢弃垃圾一般，将断掉的神像扔在一边。
“既然本尊已经回归，又何须这些虚礼。你说对不对，我的珈蓝？”
他缓缓转过身，每一瞬间都长如一个世纪。
“被无知与盲信主导，被私欲与憎恶牵引，永远被困在自我囚禁的牢笼里，憎恨一切未知与突如其来之物，懦弱、反复无常、自欺欺人……不只是人类，就连被称为‘死神’的种族也如此愚蠢丑陋，这就是创世神带给世界新生命们的。”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从阴影里走到他面前，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嘶哑，我问他：“你把她怎么了？”我指了一下幽灵舍友。
“我以为，你一向理解我的做法。我的珈蓝，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属于我的，她既然伤你，就等同于惹怒我，世人都知道惹怒我会是什么下场。”
“还不是被你指使的！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你指使的！你指使她接近我，对我好，趁我放下防备之后来害我！”我越说越气，恨不得揪起他的领子两巴掌抽过去，“我被你骗了好长时间！从我还是人类的时候，直到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现在的模样，到底想做什么？”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不止一次，我是世界上最坏的混蛋。我以为你是明白的，当时我并没有开玩笑。我是万恶的根源，自然不必为清白辩驳什么。”他侧脸一笑，风情万种，“你不开心吗，珈蓝，有能再见到漂亮大哥哥的一天。”
那是我眼睛瞎了啊！
我咬牙切齿：“别用这张脸这么恶心地笑。”
他露出遗憾的神情：“我以为你蛮喜欢他的，还一直拿他当情敌。你说，拿自己曾经做出的一个容器当情敌，我到底有多傻？我的珈蓝。”
我摇头。
“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也以为一直住在你身体里，你会明白我的想法。我一无所有，我的一切都是你给予的，你的存在甚至比我自己更重要，我曾经认为，只要你希望，即使是错的、恶的，我也会去做，因为我喜欢你。我这个人一直比较怪胎，或许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脑袋里的声音，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可是……我失望了。”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现在看上去对你来说，我并不是那么重要。我一直认为我是了解你的，可我后来发现，我对你一无所知，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鬼苑是容器，可是你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体里——忘笙？”
忘笙。
忘笙啊……
怎么可以，是忘笙。
或许早就已经猜到，可是……连他自己也说，不管是人类还是死神，都会自欺欺人。
本应还在医院沉睡的鬼苑弯起眼睛。
那已经不是鬼苑了。
他银色的眼眸盛满了月光，光华旖旎，几乎要让人醉了。
“‘忘笙’……除了你，再没有人如此称呼过我。世人永远只会叫我的称谓，他们总是把我称为‘祸神’。”
我咬住嘴唇。
他深吸一口气：“是的，我费尽心机设计一切来到神鬼学院，为的就是取回这具我曾经制作的灵魂容器。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珈蓝，是我利用你。但我不会道歉，因为从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吗，这是交易。”
“……是啊，交易。”我忽然有点儿想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说，我是个没有魂灯的无灯种，我还不信，躲起来哭了一场。是你安慰我，无论别人怎么说，相信自己就行了。可是如今我明白了，我体内为什么没有魂灯——因为你代替魂灯住进了我的身体。我算个什么？容器？不，也许连容器都算不上，因为你找到鬼苑了，马上就离开我了。我就是口棺材，棺材而已。”
他看上去有些动摇。
“珈蓝……”
我后退几步，笑着摇头：“你准备做什么……祸神重生的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吧？你是怎么做的？啊，对了，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们可以互不干扰，你就算离开我去做了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就像对我的幽灵舍友那样……我很傻很好用是吧？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我生气，我当然气。
但更多的，是气轻易交出信任的他口中那样无知盲信的自己。
他眯起眼睛。
我浑身冰凉，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咬牙忍住眼泪：“很好，你的演技已经很好了。你不是已经离开我了吗，那从今以后我们就不要扯上关系了……啊，还有这个锥子，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取出来，我取不出来，好痛啊……”
果然很痛。
痛到牵动了每一根神经，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来。
是真的取不出来还是最后的留恋，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痛死我了。
可是再也没有忘笙来安慰我说，珈蓝，忍一忍，你是最棒的，不要输给眼泪。
祸神咂了一下嘴，疾步朝我走来。他一定是觉得又哭又闹的我很碍眼。我想转身逃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快放手，不然我马上去告诉学校说你是祸神……”
一丝被衣袖带起的微风。
紧接着，是他叠上来的唇。
温柔强势得让整颗心都发颤。
一如珈蓝塔斯一望无际的待雪草花田中的美丽少年。
银色的眼眸似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无声，却胜千言万语。
“你已经够努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伪装成魂灯的我一旦离开你，你等同于失去了魂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拔出破印锥你会……罢了，作为交易对象，你有权向我索要解释，等你醒来再问吧，如今你情绪激动，我说什么都是徒劳。睡吧，我的珈蓝。”
他的语言中暗藏了魔力，元气似乎都从嘴唇相叠处被他抽走，我雾里看花一般望了他一会儿，安静地合上眼睛。
如此温柔。
他会喜欢我？我不信，事到如今，换谁都不可能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