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的儿子离去不久,摆在门槛上的红枣茶突然有了异常的动静。茶盅里的水面本来是平的,可是此刻在挨着把手一处的茶水居然渐渐鼓起,然后顺着茶盅的内壁往上“流”。虽然茶盅里的茶水未见流失,但是水平面却渐渐下降。显然,有个看不见的“人”正伏在门槛上喝茶盅里的红枣茶!
发现这一突发状况的不仅仅有我,爷爷和老农都发现了。老农嘴里的口诀突然停住了,两眼瞪得像灯笼一样看着面前的奇怪现象。
爷爷见状,急忙拾起早已准备好的鞭子,在空中用力一甩,“啪”的一声惊动了我和老农,自然也惊动了那个看不见的“人”,附在茶盅内壁的水流立即跌落回来,茶盅里波纹荡漾。我猜想着那个“人”已经抬起头来寻找这突如其来的甩鞭声。
说到甩鞭,方圆百里可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爷爷。每到耕耘的季节,便是牛最为辛苦的时候。偷懒的牛便喜欢在田地里哼哼唧唧的不出力,脚步走得慢,浑身不使劲。这样,耕田的速度就慢了。这时,农人便挥动鞭子抽打偷懒的牛。但是呢,农人跟牛一般都是有些感情的,有些性灵相通。所以绝大多数农人抽打的时候不使全力,颇有装腔作势的意味。
而爷爷更甚,他从来不将鞭子抽到牛的身上,而是扬起手来在空中画一个圈,然后狠狠地一缩手,鞭子就纠结在一起,不打任何东西却发出响亮的一声“啪”来。牛听得爷爷的甩鞭声,便知道这是警告它了,于是便听话地卖力干活。
一般人甩不出响鞭来,光口头上吆喝没有什么实际效果,所以即使心疼牛也要抽打。
那个看不见的“人”显然没有被这声鞭响吓到,因为堂屋里的草灰上显出两个浅浅的脚印来。如果是实实在在的人踩在那个地方,草灰就不会陷得那么浅,恐怕草灰还会粘在脚上,让地面露出一片空白来。可是那脚印没有接触地面,只是仿佛被人轻轻吹去了一层那样。看来那个“人”是要进来看看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明白了爷爷要草灰的原因了。清明节给已故之人烧纸时,第二天早晨起来很容易就看见纸灰上落有浅浅的脚印,那是前来收钱的先人们留下的。爷爷是要仿效这种情况从而知道这个借胎鬼站在哪个位置。
此时要纸灰当然是不可能,所以爷爷想到了效果差不多的草灰。
爷爷用手中的鞭子指着出现脚印的地方,喝道:“这户人家虽然割了你的树干,挖了你的树根,可是你也在他家的地面上吸水喝露。既然你是树,那就遵循树的命,活着的时候给人果实,死了给人当柴火。你有什么不服的?”爷爷气势凌人,但是从他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对自己说的话并不是那么自信。因为换了是他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将门前的枣树割倒劈开,然后求得一团取暖的火。即使上山砍柴,他也绝不像有些人那样将整棵树扛回来,他只找些业已干枯的枝干掰下,只要是还有青色的,他便不碰触。
每次舅舅责怪他,他便说青湿的柴烧的时候烟熏眼睛。可是其他人都知道将青湿的树枝树叶取回来后摊开在地坪里曝晒照样能用。
“我有什么不服?我给了他们果实,给了他们庇荫,他们却将我置于死地?我不愿这样死去,我要活下来!”这次我真实地见证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当然了,我最后也“未见其人”。
爷爷指着房顶,怒道:“屋顶的那个房梁不是跟你一样?你有什么特殊?如果你知错就改,我不追究;倘若你悔意不改,那我就对不住了。”
爷爷的话刚刚说完,突然一阵风起,将堂屋里的草灰卷起。堂屋里立即空气浑浊呛人。
“别跑!”爷爷大喝一声,扬起手中鞭朝刚才有脚印的地方抽去。未料一鞭抽空。此时风将地面的草灰捣乱,再也看不清借胎鬼站在哪个地方了。
但是爷爷的目光仍在飞扬的草灰中搜索。老农急忙两手平伸开来,拦住门口,以防借胎鬼从门口逃脱。
这时,老农的儿子带着满脸皱纹的接生婆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老农的儿子跑到门口就双手撑在膝盖上费力地喘息。接生婆额头也出了些汗,但是不见得怎么累,她见老农双手拦住门口,没好气道:“你这老头子!叫我来了又不让我进屋吗?”
接生婆肩膀上挽着一个红布包,手里拿一把系了红布条的剪刀。剪刀是新的,剪刀口锃亮。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看来也是深受过封建社会裹脚的苦难。稀少银亮的头发齐肩,脸是不健康的苍白上衬着劣质漆一样的粉红。
老农急忙辩解道:“月婆婆,我不是拦你,我是拦屋里的借胎鬼呢!”说完,老农接着左顾右盼,期待能帮上爷爷一把。
原来接生婆叫月婆婆。
一般人听见人家屋里闹鬼会立即吓得拔腿就跑,哪里还顾得上接生不接生!可是这个月婆婆踮起小脚来朝老农背后望,她见屋里草灰弥漫,竟然十分在行地询问道:“里面的道士正用草灰找借胎鬼的位置吧?光靠草灰这样捉鬼可不行!”
19.
老农听了月婆婆的话,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问道:“月婆婆,看来您对借胎鬼非常了解?”老农虽然在跟月婆婆说话,但是双手还在舞动,生怕里面的东西趁机溜走。
月婆婆斜睨了眼看了看老农,一副被人瞧不起但是心有不甘的模样,啧啧道:“你不知道我是接生婆吗?别说借胎鬼了,就是箢箕鬼我都见过。”然后,她举起手中的剪子“咔嚓咔嚓”剪了两下,得意扬扬道:“可别小看了我接生婆。道士是跟死打交道,我是跟生打交道呢。生和死,都是大事!要不怎么有生死大事这种说法呢,你说是不是?”
除了屋里捉鬼的那个人不是道士之外,月婆婆说的都没有错。因为一般的道士只有在人们送葬的时候吹吹打打,念经超度亡魂。这是与“死”相关的事情。接生婆虽然没有道士那么多玄乎的道具,只有一剪刀、一脸盆、一毛巾、一把草灰而已,但是她所做的事情确确实实与“生”有着莫大的关系。既然她与“生”有着莫大的关系,那么遇到借胎鬼、箢箕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农见月婆婆这么说,不由得一喜,连忙挥手叫月婆婆进屋,嚷嚷道:“你既然知道,那就麻烦你帮帮屋里人的忙吧。他可不是道士,他是我从画眉村请来的马师傅。”
月婆婆听老农说出屋里人是马师傅,身子微微朝后一仰,将剪刀塞进衣兜里,拍着巴掌道:“原来是画眉村来的马师傅啊,早就听说他的方术很厉害了。等他帮您忙完了,可得叫他给我家外孙算算姻缘。”
老农不耐烦道:“你就先忙完我家的事再说吧。”
月婆婆哈哈大笑,道:“我可算是来对了。对于借胎鬼,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然后,她扭头朝老农的儿子喊道:“你别闲着,快给我弄一脸盆的水来!”
老农的儿子不能进屋取水,慌忙跑到邻居家端了一脸盆井水来。
月婆婆接过井水,又吩咐老农的儿子道:“你再去给我折一根清明柳的枝叶来。”
老农的儿子为难道:“柳树倒是常见,可是我从哪里给你弄清明柳来?”
老农焦躁道:“你怎么这么笨呢?前面不远的水塘岸边长着的就是清明柳,你快去快回!”老农一边说话一边跺脚。爷爷在屋里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
很快,老农的儿子又将一根臂长的柳枝送来。
月婆婆接过柳枝,又叫老农的儿子将井水端到大门前,然后将柳枝浸润在脸盆里。老农的儿子在一旁看不明白,想问又不敢问,只拿眼往他父亲脸上瞟。老农虽知道清明柳,但是也弄不清月婆婆到底在做什么。偶尔一阵风卷起草灰掠过,呛得他连打喷嚏。
月婆婆将柳枝浸了一会儿,然后提出水面,朝堂屋里挥去。水被甩开来,沾上飞扬的草灰,草灰增加了湿重,沉甸甸地跌回地面。
如此忙活了一阵,堂屋里空气中的草灰渐渐减少,最后变得跟先前一样。
爷爷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抹了抹额头,向月婆婆微笑示意,表示感谢。
月婆婆回以微笑,正要说话,却“啊”的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在空气中拼命地挥舞。老农连忙上前扶住,可是月婆婆仍要往下倒。月婆婆大喊:“快!快!借胎鬼在我旁边呢!”说完,她张开两臂朝左边的虚无抱过去。
同时,我和爷爷都看见了月婆婆左侧的草灰有些异常。风已经停了,但是草灰还有挪动的痕迹。爷爷迅速将鞭子甩出,“啪”的一声击在月婆婆的左侧。
这次挥出去的鞭子是直的,没有相互撞击,显然是抽打在别的东西上才发出的击打声。紧接着,我们就听到微弱的一声“哎哟”。
叫唤声虽小,肯定是咬着嘴唇发出的,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还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爷爷又挥出了第二鞭。这次“哎哟”声叫得响亮多了,显然是被击中的那个“人”疼得咬不住牙了。
月婆婆仍旧抱着左侧的虚无,龇牙咧嘴地喊道:“他还在这里呢。我抱住了。马师傅您看清楚一点,别打在我身上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这样的苦。”老农见月婆婆自己都歪歪扭扭,几乎要跌倒,急忙要上前帮忙。
爷爷喝道:“您就别上去了,你们把它夹在中间,我就不好抽打它了!”说完,爷爷的第三鞭已经挥出。鞭子的力度也更大了,鞭子割裂了空气,发出令人害怕的“忽忽”声。鞭子的上部分准确无误地朝月婆婆左侧奔去。
“啊——”
这次不再是“哎哟”了。
“我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快快显出形来!”爷爷将鞭子收回,做出蓄势发出第四鞭的样子,口齿严厉地喝道。
月婆婆的左侧果然显出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来。背上的衣服有三道抽打的痕迹。最下面那道已经将衣服抽破,看来是爷爷的第三鞭抽打的。男子的面容俊秀,但是脸色略显红肿,如三国中的关公一般,不像是青年人应该有的肤色。
月婆婆见它已经现形,急忙放开双臂。没想到她的双臂居然可以抱住一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闺房里突然传出女孩凄厉的叫声。
月婆婆愣了一下,立即从衣兜里拿出剪刀,看了看我们,最后目光落在老农的儿子身上,道:“你,跟我进去。你闺女快要生了!”
“快要生了?!”老农和他儿子同时叫嚷道。
月婆婆点点头:“我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来。”她指着老农的儿子道:“你把刚才装水的脸盆拿进来。”然后,她又对老农道:“堂屋里的草灰哪里弄来的?你再弄一些来。”最后,她对那个白衣男子道:“你就等着做爸爸吧!可是谁知道会生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20.
白衣男子一愣,仿佛听不懂月婆婆说的话。
老农弄草灰去了。月婆婆领着老农的儿子进了房,又关了门。
我们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期待中的哇哇的哭声。
过了几分钟,老农用簸箕提着草灰进来了,拉住爷爷问道:“我孙女儿生了没有?我怎么还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白衣男子站在一旁,默不做声。但是可以看出,他也有几分紧张,眼睛湿湿的,如被烟熏了一样。
屋里的月婆婆听见我们说话,喊道:“草灰来了,是吧?”
老农答应了一声。
月婆婆大声道:“你把草灰交给你儿子。”话刚说完,老农的儿子就打开门走了出来。老农连忙将草灰交给儿子,又忍不住怯怯地问道:“女儿还好吧?生了没有?”
老农的儿子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从老农的手里拿过草灰就转身回去了。老农在原地呆成了一尊雕塑。那只提过草灰的手垂在半空,迟迟没有放下来。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这么久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是不是生下来的是死孩子啊?”末了,他将一双分不清是伤心还是担忧的眼神投向爷爷。爷爷没有任何回应。
我隐隐听见爷爷口里念叨着什么,但是具体的内容听不清楚。
这时,借胎鬼做出了一个令我惊异的举动。借胎鬼居然朝爷爷走了过来,然后附在爷爷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爷爷居然没有反常的举动,脑袋微微侧向借胎鬼一边,听得非常认真,还不时地点点头。
老农见借胎鬼跟爷爷态度亲昵,自然也是惊讶不已,张大了嘴指着爷爷,牙齿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借胎鬼在爷爷的耳边说完悄悄话,朝老农瞥了一眼,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挑衅,然后朝大门口走去。
老农惊慌地看了看孙女儿的房间,又看了看借胎鬼,双腿不住地打战。我开始还以为是老农害怕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借胎鬼定住了他的脚,让他动弹不得。而老农试图抬起脚来阻止借胎鬼出门,可是脚下如负了千万斤的铁球一般移动不了半分。所以在我看来还以为是老农在打战。
我焦急地拉了拉爷爷的手,道:“你再不阻止它,它就逃走了。”
爷爷叹了一口气,道:“让它走吧。它的心愿已了,不会再来烦扰老农他们一家了。我又何必一定要留下它呢?”
爷爷的话说完,闺房的门再次打开来。月婆婆大汗淋漓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老农的儿子。
而在同时,借胎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看着它从门口出去的,可是一出门便消失了,好像刚才那白衣飘飘的模样来自于我的眼花。
老农的儿子垂头丧气,根本没有精力去看看那个侵犯他女儿的人还在不在,耷拉了脑袋就着门槛坐下,双手抱住头。
月婆婆虽也是筋疲力尽,但是没有像老农的儿子一样失魂落魄,她见了老农便摇头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接生过。我的剪刀和草灰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她从衣兜里掏出剪刀,剪口锃亮依旧。
老农嘴巴抖着,还是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