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他却和她商量,怕她不听,又絮絮叨叨说锡坤的好处,他虽是出身贫寒,又来自外乡,却是郡里少有的博学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气相投……怕她厌烦,只絮絮叨叨地说,只当自己的意见,没有强要她答应的意思,却不料她离开时回转身跺脚一下娇嗔一声:“爹!”
父亲是过来人,怎么能不懂她的心思,呵呵地笑开了,好好地派了小田回复小姐的心思,好叫锡坤那孩子放心,自己却已经与夫人开始商量回礼嫁妆,要置办的物什了。
怡菡看着大家忙开却是含了笑,领着小凉回自己的房间了。
“小姐,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小凉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一节又一节,剪下的灯芯发出嘶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很快变成焦黑的一小截。怡菡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盯着烛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凉依然还对着她笑:“小姐,是思嫁睡不着吧?”
“小凉,来,坐我旁边来。”她冲她招了一下手,让出了一席。
她整了整衣角,坐到身边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与以前不同了。”怡菡的手顺着小凉的发向下,轻触了她的耳垂,喃喃说道。
以前?
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吧。
“你说过,我们要是都有了喜欢的人,就同时出嫁,如果有先后,那也要亲眼看见对方出嫁,然后生儿养女,认儿女亲家。”怡菡紧紧地抱住小凉,泪水掉了线般落下来,“小桃,你终于回来了,你舍不得是不是?我也舍不得你呀!”
豆黄色的灯光里,小凉在怡菡的怀抱中,也隐约有了泪光,但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小姐,我知道你和小桃交好,但此刻在你面前的是小凉呀,你放心,小凉也会向小桃那样对小姐好……”任唇边露出孤单的笑靥,怡菡的怀抱,她挣扎不开,便只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的喘息逐渐平静下来,“小姐,你答应过小桃,没有小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呀。”怡菡听了怔了怔,忽然笑了,“是,我答应过。”眉间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晨光初照。
小凉用竹剪剪了几朵初绽的玉兰花,小心盛在白玉盘上,发现红棂窗透进来一点不规则的光斑,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红棂窗的窗户纸破了一个洞,不大,但是也有碍观瞻,朝内厢瞥了一眼,小姐应该还在睡觉吧,小凉想着,就弄了糨糊,糊起窗户纸来。
这凌府上下最得宠的便是独苗儿怡菡,但因倔强好胜的古怪脾气,原来只要了一个小桃在身边伺候自己,现在也只是小凉一个人,园子里的事情自有专属的婆子下人来做,但是早上这时光,人还没来。
小凉心灵手巧,早和师傅随手学的手艺,现在便派上了用场,站在一张半人高的红木凳上,拿一张葡萄镇的竹纸,糊上窗棂来,端端正正,平平展展,连一个褶都没有:“顶好的活计,”她这样夸自己,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又去弄了一碗清油,拿着草扑子慢慢地刷上一层,慢慢地,窗户纸逐渐变得透亮结实起来。“唔,不错。”她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双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哪个丫头,站那么高,不怕摔下来呀?”声音很熟悉,莫非是小田?回转头来——“啊!”——
她猛地从凳子上掉下来,几乎没跌在地上,扶着红木凳慢慢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他。
桂锡坤立在那里,衣袍垂下柔顺的褶,看定她,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但很快恢复了翩翩风度,伸手想要来扶她:“你是怡菡身边新的丫鬟,叫小凉吧?”
她却后退了几步,眼睛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勾笑,语气冷淡地说:“不错,自我还故栖,再见炎与凉。”没头没脑扔下了这么一句,拿眼睛斜扫了他一眼,便闷着头搬着凳子走了。
桂锡坤被这后一句话冲撞得连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隐藏了很大很久的秘密被人揭了伤疤,呆立在当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别蒙着头吧,这样不好。”小凉好像睡着了,怡菡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
自从早上锡坤来的时候怡菡就注意到小凉不对劲了,与锡坤晌午去外面游玩时以为她已经好了,没想到……但她没有以主子的身份命令她起来,只坐到床上来,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手揪住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的:“我不愿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谢天谢地,你还会说话。”怡菡仍然好脾气,“今天到底怎么了?”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嘤嘤的哭泣,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将要断了,怡菡不知所措,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声音渐渐汹涌起来,夹杂着咳嗽声,小凉忽然把被子拉开,坐起身来:“小姐,你不能嫁给他!”
“他?你说,锡坤吗?”怡菡完全呆住了,然后哑然一笑,“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小凉搜肠刮肚,寻觅着修辞,却也说不出理由,“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怡菡对上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微笑了一下。
桂洲郡以西一里地外,有片不知名的紫竹林,林子的外面有条不起眼的小巷,叫板路巷,巷里的房子,道路,皆是用青石板砌成,这巷子里有一处不显眼的院落,朱漆大门,黄铜门环,平时大门总是关着,间或有人看见一两个白衣女子出入,神色淡然,举止优雅,不像本地人氏。
院落很深,窗户很高,看不见天空,月光斜斜地泻进来,屋内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只桌上一节雕成合欢花型的蜡烛很有特色,那蜡烛不粗,想必只是放在灯笼里而已。蜡烛是点着的,却没有灯芯,燃烧了很久,仍是一般高,凭空生出来的火焰,跳跃闪烁间播下许多不安定的黑影,映在前后左右的大青石墙壁上跃跃欲试。那火苗,忽然之间涨了起来,仿佛是一只困兽舔着自己的尖牙与利爪,想要努力抓扯着什么东西,此时有白衣女子缓缓地走过来,神色淡然,纤长雪白的手指在火焰上摸了摸:“是时候了,‘噬恶’已经觉察了。我们走吧。”说完把蜡烛放进一盏八面垂璎珞的琉璃羊角灯笼罩里,用紫檀木的提杆提了,火光闪耀中,可以清晰看见灯笼七面皆随意书写了简短佛语,譬如“有大慈心,必有大将来”等,而那迎着门脸的一面是南海观世音端坐莲花台宝相,金光渡身,普照大地。
只听一声“嗯”,有女子从虚空的光影中走出来,也是白衣打扮,身材比先前那女子娇小些,眉目间的神色却更显凌厉,右手用一把白色的团扇轻轻地打着风,仔细看那团扇,扇柄很长,是一根细细的紫竹管,尾部结了一根紫红色的穗子,串了荧光闪闪的雪色珍珠,接头处还打了个漂亮的同心结,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且那扇面在昏暗中竟也流溢着雪白色的光,上面题了一个金色的佛语“万”字,隐隐透出些让人安然,淡定的魔力来。
“小姐,该是小桃真正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了。”小凉把头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下,站起身来跟在两个踏夜色而来的白衣女子的身后,临到门口时又不禁回过头来望了怡菡一眼,那眼里,分明有了泪水闪动。
“走吧,因你当日佩带的佛珠串曾在白马寺开光,又由方丈几净大师亲自在佛前供奉了三日香火,所以你临死前要与你家小姐再见一面的执念才得以实现,我给了你人间半月,皆因为你与我佛有缘。”女子含笑,指尖一点,手中所提的灯笼瞬间亮了起来,“现在尘世之事已了,便和我一道饮那碧落黄泉吧。”
小凉,或者说小桃的生魂便不再说话,只默默跟在女子背后,却不料另一个白衣女子不知为什么,停下脚步来。
“雪照,你为何迟疑?”掌灯的女子也停了下来,她分明看见那执扇的女子脸上有了少有的动容。
“怪不得,怪不得,”雪照把那团扇在眼前一拂,恍然大悟般,“煜澜,我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这本该凌家小姐遇上的‘受’却降倒这丫鬟身上了,现在想想,一切却原来都是有因缘的。”她把手指指向怡菡的额,嘴角努了努。
“哦?我为什么没看出来。”叫煜澜的女子仔细用心力向那床上熟睡的女子探去,却忘记了今夜来的真正目的是要带小桃的生魂离开——“果真。”
那怡菡眉间一颗红色的朱砂痣,在煜澜的灯笼照耀下,渐渐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来,看那碧波浅浅,花瓣舒展,煜澜竟也一时呆了,“果真是她么?尊者告言所有行世者一旦发现金莲转世,必要竭力护佑,渡其顿悟。那我们岂不是要插手?”
“不必吧。”雪照看那煜澜所提灯笼之中火光更盛,不免蹙眉道,“她虽生了‘恨’,却是因为与小桃情若姐妹,若不如此,小桃也不会在被歹人害死后没有想到报仇却只一念想到回来见她。你且带着小桃的生魂回去,留我一人在这里,如何?”
“甚好。”煜澜点点头,左手轻轻一挥,眼前马上出现一圈圈柔波来,“请生魂进入轮回。”然后结印,在小桃的额上轻轻一点,“随我来。”
高举灯笼,去了。
彩云班来桂洲郡演出,凌府二老被郡守请去观戏,于是晚饭早早地在大厅备下了。
“小凉乡下家里有急事告假回去了,因昨夜走得急,你又睡下了,所以我就没让她去与你作别,明儿个二娘再给你寻摸一个伶俐的丫头如何?”饭桌上,二娘赔着笑脸对怡菡说道,那讨好的口气任是谁都听得出来。
“一切二娘拿主意好了。”怡菡正享用着临座锡坤挟来的一块鱼肉,他替她连那极微小的刺都挑了出来,但她仍然抿着嘴巴轻声轻语地答道,生怕被鱼刺哽了喉咙一样。
见她不像平时那般略带冲撞地大声说话,爹和二娘都略感欣慰地笑了,想是逢喜临嫁,识得了大体,便殷勤地分别往她与锡坤地碗里挟菜:“来,吃吃吃……”
桂锡坤茫然地站在屋子的外头,看着怡菡一件件地将他前几日派媒人送来的聘礼从那首饰匣子里撂下。啪。一只翡翠玉镯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啪。一只金项圈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哐啷哗啦。她把一匣子首饰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随意捡了枚镶蓝宝石的戒指套进无名指,端详一番,转了转又取出来,嘴角扯过一丝轻蔑的笑。然后,忽然抬了抬眼皮,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陌生地让他觉得害怕,一层冷汗冒上了额头。
间歇有个临时被派来侍侯怡菡的丫鬟手脚麻利地进了屋来,看着两人僵持着,把灯点上后马上识趣地退下了。
似有一根鱼刺哽在他的喉咙,仿佛知晓,谁先开口谁必将落荒而逃。
她怔怔地望着窗户好久,终于开口:“你就是那个人吧。”语气笃定,声音绵远悠长。
什么?什么人?他不知道。
他不相信她竟可以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