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夜幕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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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是害了风寒,又在风口受了凉,汗憋在骨子里出不来才发的烧。本来挺厉害,不想误打误撞哭了一场,内火都随着泪水排了出来,呵呵,倒是连祛寒的汤药都省了。”隔着屏风,怡菡也能隐约听出说话人是父亲的世交,本郡最出名的大夫杜正江,听他继续说下去,也无非“好好伺候,炖些补元气的羹汤就好”的话语,倒是那新来的丫鬟小凉极乖巧地回应承接,使她又不禁想起小桃来。

慢慢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小桃红如桃花的面颊以及乌黑的两条小辫,连怡菡自己都忘了层层压在自己身上用来闷汗的厚被,回过神来却是小凉进到内厢来替她卸了被:“小姐,咱们到花园里走走,晒晒太阳吧!”

“嗯。”她勉强一笑,却是带了极大的热情,自从小桃离开后,二娘给她派的几个丫鬟她都懒得瞧一瞧便打发了,小凉却是个例外,“替我挑件喜庆的衣服吧,这几日憋在屋子里真是闷坏了我!”一句话一下子将主仆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就像只小王八。”小凉不知从什么从哪里来的勇气,调皮地说道,她分明听过夫人的嘱咐——“切不可怠慢了小姐,她那样的人,发起脾气来,上屋揭瓦都是可能的,平日里老爷和我都不敢多说她。”但她又不怕,下意识觉得小姐一定不介意。

果真是笑起来了的:“你这个丫头……”却一点责备语气都没有。

见小凉去翻衣柜,怡菡想起她刚来,一定不知道自己可心的那件放在什么位置,忙说道:“就拿当口的那件吧。”却不料她轻车熟路地拿了那件湖水蓝底子绣粉红色海棠的外衫:“这件吧?”调皮一笑,拿着衣服在面前抖了抖,“小姐穿这样的衣衫最合适。”眼睛扑闪,讨她的主意。

“好吧,就这件。”她接过来,“你再给我找好配搭的裤,鞋?”

“知道,你就放心吧。”

怡菡却是不禁紧紧抱住了双臂,也许是清晨的寒气想要帮她保持清醒,嫩滑肌肤遍身刺起了细微颗粒。

“小姐,您来瞧!”小凉把一件织锦缎子袄裤摊在床上,拍了拍双手,那黄灿灿的一片,镶边上织出云彩与水波,荡漾着清秀与可爱。

瞥眼一瞧红檀木嵌着的大理石桌面上的那本《搜神记》,怡菡心里渺渺茫茫,漂浮过许多古旧传奇。

仔细对上小凉的双眼,那眸子里酝着一汪单纯,黑亮黑亮的,像极了夏日的葡萄:“怎么样呀,小姐?”

她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艰难。不知怎的,简直有点胆寒。

“好!”她拿起那织锦缎子袄裤,黄灿灿的一片,发出了陈年檀香的苦甜。

见到杜双薇,在凌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常随杜伯父来凌府走走,又因对金石书画颇有研究,凌父平时一得了字画,常常找他前来一同品评鉴赏,所以平时怡菡在后花园看见他时并没有多少表情。

但是,今日却不同,她看见杜双薇的第一眼便仿佛他是天地间唯一可信任的人。

杜双薇此时正拿着一块绿豆酥逗小贵,那条雪白的小狗本就是他几年前送给自己的,看见他当然乐得撒欢。他抬头望定她,却不说话,侧影衬着天色,均匀地铺衍开去。

因她平时的不屑,他亦未作奢求,只望着小贵撒开腿奔向她,却在临近时忽地朝她身边的丫鬟狂吠起来。

小凉猛地被吓了一跳,忙躲到怡菡身后,面色苍白。

小贵是本地的土狗,奇怪的却是几年来一直像个雪球般大小,不见长大,见到外人总是不客气,此刻更是发狂了般,比金乌卫的狼犬还要凶猛。“小贵!“两人喝止它都未曾见效,不想小凉稳住了心,手上不知何时拿了块绿豆酥,低下来:“小贵,乖。”

那小红鼻子在她的手心嗅了嗅,渐渐停止了吠,且露出了欢快模样,先舔了舔她的手心和手指,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对付那块绿豆酥。

杜双薇没来由一笑,却又紧张地看了看怡菡的脸色,照她平时的脾气,肯定是轻哼一声:“这奴才!”又瞟一眼他,仿佛小贵这般的习性是学着他,他又无奈一笑,却发现怡菡朝他使了眼色,撇开小凉,向假山那边走去。

“怎么了?”渐觉了没人,他才问道。

“你是医学世家,应该知道一些可使人起死回生的奇方吧。”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仿佛怡菡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找他确认一下而已。

“当然有,尤其苗疆蛊术,暹罗降头术,均可使人起死回生,不过……”似觉天方夜谈,杜双薇也不禁噤了口。

“不过什么?”怡菡却是相信了十之八九。

“这等的‘复活’没有神思,只是供人驱使的躯壳而已。”杜双薇虽是医学世家,却不喜与人讨论医术,但这对象若是怡菡,则另当别论了。

“不像呀,瞧她的眼睛……”怡菡在心里思量着,不觉被杜双薇的一句“怎么了?”强攫了神思——“啊!没,没什么……”

杜双薇却并不相信,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她病了一场,脾气已不若从前,但他又不好多问,只小心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怡菡的脑子里却不再有他,只有前段时间与自己交好的桂锡坤来府上拜访父亲时带给她的消息——“小桃殁了!”

他一贯沉稳,气人的却是竟拿小桃的性命当作谈资,小桃与自己姐妹般情浓,怡菡当下便拿过手上的书顺手砸了过去:“叫你胡吣!你平时挺稳重的一个人,今日却为何由开了性子咒小桃呢?”

“不是我乱说!”他躲开,然后把那本书捡起,脸上一点恼意都没有,“我治学途经清河,在山道上看见的,尸体已经腐臭,就叫人殓了。那手上的佛珠串,我下了一颗来。”从怀中小心取出那一颗已由绿转红的温润珠子来,她一见果真失了色,她认得的,那珠串一共十四颗,代表观音的十四无畏,而那珠串上所刻之字俱是她亲手所刻,是以“绿檀尽冶三春艳,缃缥犹存一梦香”,而手中那颗独独一个“梦”字,冲她笑着。

“我也奇怪来着,她不是被你爹指到嫁给富川陈家吗?为何……?”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将扇子在手心中敲来敲去,结尾处的省略说不出的意味。

那手中的珠子从怡菡指间滑落下去,“叵”地弹将开来,然而她却纹丝不动,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你喜欢他的?”歇息的时候,她叫住小桃,把自己暖烘烘的被子让出一个角,小桃便脱了衣衫钻进来,豆大的光黄黄地摇曳着,映着她的脸一片红:“嗯 。”

“哈哈。”比遇上自己中意的男子还要开心,“那他知道么?”

小桃没有说话。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呀,害得小桃连日来心不在焉,没少被二娘骂。

有机会一定要见见的。

这样的想法一直横亘在心中,却不料得到父亲要将小桃嫁到富川陈家的消息。

陈家少爷博学多闻,少有的人才,并没有贱价要她的意思,反而实心实意明媒正娶。

这样的美事,落到一个丫鬟的身上,已是上天的恩德。

凌府上下都在议论这个女孩的好运气的时候,只有怡菡知道,小桃的心中是哪般滋味,某天心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小桃,你和他私奔吧!”

私奔?小桃不是没有想过,可性格温凉如她,却并没有怡菡那样的胆色,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小姐,若嫁到陈家去,还可以一年回来看几次她,若私奔……

不敢想。

其实心中的男子哪有怡菡重要!她予她关心、勇气及爱,比起那个连半分承诺都没有给她的男子,更值得她托付终身的,是她。

但怡菡却开始替她整理衣衫,收拾首饰细软,还搭了银票:“都替你打点好了,送亲的人我都收买了,在近南放下你,你自去吧。”而后落泪,自此便少了一个贴心的姐妹,但转念想想,能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一桩美事,“走!”

却不料,害了她!

那个男子,她从未谋面,只凭小桃口中的描摹就认定他可值得信赖与托付,心中后悔却又无法找到出口,只好求锡坤帮她。

帮她隐瞒。

父亲的责难她并不怕,大不了气呼呼地骂她几句便没了下文,只怕他关心地问:“那孩子,最近过得可好?”

父亲终究是善良的,又因为爱她,所以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另眼相待,怡菡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时和父亲说清楚而不是选择助小桃私奔,小桃是不是并不会得到这样的下场?

不知道。

不知道。如若真的不知道还可以自以为是地以为她现在一定是幸福的,衣食无忧,与夫齐眉,谁不羡慕?

但锡坤宛若看穿了她,只默默地在身边关怀着她,不作任何要求。

多么像呀。

那眉眼,那神态,以及那取的衣物与小贵的亲热劲。《搜神记》,她看过,借尸还魂的故事,她也知道,如果真是小桃回来了,她反倒安心了,因为她是那么地希望有一个机会来偿还,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可是小凉却没有一点想要害她的迹象,对她惟恐照顾不周,忙前忙后,怡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小桃又回到自己的身边。

这样想想,管她是不是鬼魂附身来索命呢,怡菡反倒少了原来的拘束,越发地珍惜起她在身边的日子。

那日和小凉穿过花廊的时候,看见郡里有名的沈媒婆在父亲身边的小田引领下朝大厅走去。

“是哪家的公子又来提亲了吧?”小凉打趣道。

怡菡却是若有所思,看了看小凉一眼,又不禁别过头去,眼里不知何时有了泪光,若是当时不一心劝你私奔,把那男子端详个仔细,再替你做主,嫁你出去,以你的性情,必受夫君敬爱,从此白头到老……小桃,是我害了你……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楚。

小凉却并没有觉察,只见小田气喘吁吁跑来:“小姐,老爷叫你过去呢。”

“哼。”怡菡却是冷笑了一声,又是二娘出的主意吧,她早就想把我嫁了出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么?”凌厉后一贯地沉默,往往让家人很害怕。

“可是,”小田依然笑着,“这次提亲的是,桂锡坤公子。”

“啊!”倒是没了任何脾气,那个男子,温柔细致,她也是喜欢的吧。

他虽是出身贫寒,又来自外乡,却是郡里少有的博学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气相投,怕你出去不适应,又自愿入赘我凌家。当怡菡抬脚迈出大厅的时候,父亲还在絮絮叨叨,这对他来说,极为罕见。他虽是儒学雅士,遵循三纲五常,但却因极爱她而从她不愿早嫁,但凡哪一个上了十八岁的女子,还未曾婚配,在郡里真是让人笑话的,但爹爹就不管,任她胡搅蛮缠,扮了男子结交佳人,在家中摆开流水席面招待各处仕子,只要不太过分,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闹去。遇上说谋的冰人,媒婆领命来提亲,也好言好语挡了回去,说“小女性格顽劣”等等,总不让她难堪。想想,皆是心念她娘过早去世,未尝母亲恩德,自己作为父亲就迁就她多一点,当作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