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会没有?”
倒是旭祺神色凝重:“你竟能安然取下这锦盒?”
“这有什么难的?那藻井之上是最简单的机窍,我八九岁便能解开,即使解错,以我的轻功也能安然躲开弩箭。刚才我还纳闷,皇宫的机关做得如此简单,竟比不上我家藏宝阁……”
说话间恍然大悟:“你还装什么装,乌有宝珠如果在这盒中,机关怎会如此简单?肯定是你使的障眼法,再给我半柱香时间,我定能找到那珠子!”
“不必找了。”旭祺看着那绸绢上的熟悉笔迹,脑海里闪过些许片段,怔怔地有些恍惚——
曲玲珑与太子的孩子,并不是他。
而是她托好友宿心兰照顾,一直待在南疆的,旭柏。
旭祺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想起那日柳隐州在听完他与骆氏的对话之后仍然极力促成剿灭叛军之事——
“陛下切勿因为一时之仁而铸成大错!”
“为何柳先生如何固执,竟有些近乎无情?”他不解,“若说错的话,我倒想起来,先生当年爱慕的,其实不是我的娘亲,而是曲姑姑吧?”
回想起当年种种,饶是旭祺已刻意忘掉许多,却仍然记得柳隐州对玲珑的那一句顶撞。
“先生是因为她与父王亲近却无名分而替她感到不值么?”而年少的他却误以为那是维护母亲权威的一种表达。
柳隐州不置可否,淡淡道:“我只恨,她这辈子背负的太多。”
——如果她选定一个人,他定会以全身之力辅佐那人登上帝位,可她偏偏选的是江山大统。天下之大,天家子弟尚未能有如此能耐,何况她一个弱女子?
但他却应她所求,当年毛遂自荐,入主贤王府,以备贤王有所行动时,能里应外合。
只是贤王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缘由,迟迟没有动手,直到顾妃有喜,顾丞相借机挑起二王矛盾——
那夜盛宴上出列恭请先帝遗诏的提议,其实也是玲珑自己授意:“玲珑总是太过天真,总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将横亘于二王之间的罅隙消止于弭,所以当她来找我时,我就知道她必会选择一死以使承、贤二王和好,而她临终前牵过你的手交予二王也是希望由你来继承这个重任。”
却没想到今日,旭柏会说服靖远元帅,依靠其兵力发兵,再次上演骨肉相残戏码。
“也许天家子弟都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吧。”旭祺神色一变,原是不小心被竹片割了手,仿佛看见自己登基以来手上染上的鲜血,也不由得不忍,“柳先生,如若你是朕,你会如何做?”
“臣只知,这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实现玲珑未实现之理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好端端一个南景陷入纷争!”
又或许未必有如此无私,只因旭祺是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
而他,一直在默默地等着她的自己,看着她先离去,自然绝不会让旁的人,妨碍到她的心愿实现。
【拾】
“喂——”
旭祺被曲语彤的叫唤声从记忆中拉回,恍然间忙吩咐左右去找柳隐州,不想此时有宫人呈上一只信鸽,爪系纸条:“事毕。”
事毕?
事情就这样完了么?
柳先生做事果然雷厉风行,而不久之后——便会有矫健营的都尉进宫,为“自己没有及时救下‘自缢’的旭柏亲王”而以死请罪了吧?
旭祺颓然抓住曲语彤的手——那个在他孤苦之际解开连环锁,将他救出黑暗的女子,那个自以为与自己有着血脉联系的女子,却端端的并非他的生母。
本以为她当日痛打旭柏是为自己出头,哪里想到是她恼恨旭柏年少不更事;本以为她将他的手交付二王是母亲为孩子铺就的帝王之路,哪里想到,或许是看出旭柏的不成器,所以忍痛,将这江山,交予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他。
由此及彼,旭祺不禁苦笑,仿佛说的是旁人故事:“都道曲氏女子兰心蕙质,天下无论何等难解之锁都可解开,只是没想到彤儿久居塞外,竟也无师自通这手艺。”一半认真一半玩笑,惹得大大咧咧的曲语彤也难掩羞色:“陛下这就过奖了,我只学得皮毛,哪里敢和前辈相比?其实解得这锁并不算什么,听我父亲言,族中曾出高人,博闻强识,能以某物为匙,开启人埋藏在心中最深的回忆,只是这些本事学来需要机缘,我还没有参透。”
曲语彤还在自喜,这一番话却不啻惊雷,在旭祺心中滚滚而过,他想起多年前与旭柏一道路遇卖锁艺人时他眉目间暗藏的莫名笑意,一时五味杂陈。
——原来当日种种,不过是曲氏未雨绸缪的计谋罢了。曲家世代为江山社稷着想,定是受了景霖帝临终托付,誓要保南景统一,又怎会吝惜家中一个女子的性命?只是她却不知,还以为以一人之牺牲终于换来南景太平。如今这天下倒是太平了,可难道不也是沾染了许多鲜血,踏着无数尸身换来的么?
曲语彤正思量缘何平日一贯持重的旭祺与以往不同时,忽然瞧见他手中卷轴渐渐变黄,竟嘭的一声燃烧起来:“哎呀,快扔开,这卷绸绢上定是撒了白磷,遇空气便会自燃,谁这么坏竟要这样害人!”
她救人心切,忙将那绸绢甩落,不料这时从旁边冲出一个双鬓斑白的侍从,猛地扑上前去,被大火灼烧得满手通红亦在所不惜。
“哎呀,别捡啦,这是什么要紧的劳什子,值得你如此拼命?我代陛下恕你无罪!”曲语彤知道这绸绢是要物,如果毁了一干奴才必要受惩,只是见那老仆如此不顾性命,还是忍不住端着皇后身份劝他住手。
哪里想到那人被拉住,忽然回转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凌厉与决绝,害得她不禁倒退了好几步。
“别拦他,那是景承太子。”旭祺扶住她,不再说话。
他方才一直注视着这一块绢绸,想必从自己的神态中已经觉察出事关玲珑。
“景承太子……”曲语彤一时愕然,在家时她也曾听长辈提及往事,不由得钦羡这情事佳话,甚至还抱着嫁到宫中后一定要见见他的心愿。奈何听闻他云游四海,再未回来过。
却没想到,他哪里也没去,而是一直待在这御书房中,甘愿当一名侍从。
是了,玲珑是在这房中死去,他定是想要守护她的亡魂,而不愿离开这房子半步。
曲语彤正为自己的猜想而感动,几欲落泪时,不料他见着她,竟不自觉地唤出一声“玲珑”——
是她么?
在他七岁生辰,为一只被猫捕食的雀儿哭泣换来父皇责骂后向母后哭诉,为何父皇一直不喜欢自己?母后非但没有安慰他,还将他并非父皇亲生,而是逊帝骨肉的真相告诉他。并为了培养他狠厉的性格,将他锁在充满毒蛇、蝎子的暗室。
那锁是九曲玲珑锁,乳母想救他也只能望门兴叹。满屋窸窸窣窣的毒蛇吐芯、毒蝎爬行,他第一次懂得了害怕与惶恐,也是在那个夜晚,在无尽的害怕与惶恐间,门被缓缓推开。
他拼了命地要冲出去,头登时撞上来人的头,两人同时痛得蹲了下去。而后他仔细瞧她,女孩有着他喜欢的轮廓,以及眉眼……
那是他数十年来从未忘却的记忆。
想必,也是她的。
不然,又怎会在十余年后的某天,旭祺被困屋中,情景极其相似的发生后,她能记起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的解锁之技呢?
“你不是她,她已不在了……”良久,景承太子才明白,眼前的女子是玲珑本族的晚辈,不过是有些像她罢了。
浑然不觉火焰炙烧留下的焦灼,他将脸深深地埋入那一块绢绸中。
眼角,一脉冰凉。
楔子
出了景城一百里,有一条小河,属于若水的分支,名唤耘。
耘是碧绿色的翡翠,镶嵌在会仙平原,并不宽,但是在千百年来随着光阴流淌的岁月里,却没有多少人能够从耘水的这边渡到耘水环绕着的那座无名沙洲上。
而那座隐没在沙洲上层层葱绿之中,又在夕阳下流火烁金的红枫野庐在世人眼中也始终是个谜。
壹 耘水
从耘水的这边望过去,可以看到沙洲上遍值的,是一种叫作芦笛草的植物,传说可以截杆而吹,偶尔有翠鸟会从中飞出,衔起耘水中的小鱼飞速离开。
岸边的白衣男子理了理鬓角的发,眼里满是耘水的碧绿与那座名唤红枫野庐的通红,还有那个一直在耘水之上摆渡的男子——他那么清闲地摇动双桨,有时候又会撑起一杆竹篙,但是,他却总不靠岸,他就是在耘水之间来来回回,饲养的鱼鹰偶尔会跳下船舷,激起一圈圈波纹。
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白衣男子下意识转动自己左手拇指上光可夺人的碧绿色玉扳指,暗想,如果这次所求之事成功,倒也可以过起这种生活。
这种欲求使他迈出了步,向摆渡的男子挥了挥手:“船家,请送我过对岸去。”
那摆渡的男子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天色,抱歉道:“天色不早,还请客官回去吧。”这耘水上不成文的规矩:船家每次只渡一位客官,且想过耘水到达彼岸者,必须在酉时三刻之前乘船,逾时不允。
夜幕降临,渔火点亮在周遭,不知何时,那在耘水之上周而复始,来回摆渡的船家竟不知去向,留下白衣男子独自一人。
这耘水,目力所及也不过百十丈来宽。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贰 祈梦的女子
晨光熹微,屋里蹿进鸟儿的晨语,墙壁与地上撒着碎金,当堂桌案上摆放着一个剔透的水晶瓮子,里面层层叠叠堆放着的仿佛是一颗颗水晶珠子,折射着光芒,也氤氲着爽利的百合香。
红枫野庐的主人微尘正坐在栏杆上透过团扇看天上的流云,待她终于心满意足地从流云上捕捉到那盘旋着的一双白鹭时,目光又被对岸的人影吸引了去——那些在对岸排着队等待她祈梦的人大多是富贵打扮,揣着大大小小包裹着酬金的包袱。
看到这里,微尘不禁摇了摇头——祈梦所付出的代价不止是钱财,人若想要美梦成真,梦境又遥不可及,需要她这种奇人异士来实现愿望时,当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十年的阳寿,换取梦境成真。
她遥望着那些兴致极高的人登上了渡船,在船上昏昏沉沉坐了半刻后又收住上来的步子,匆忙离去后,嘴角牵扯出藤蔓似的笑意,掩了脸,向屋内走去。
然而还没走到屋里,就听见有人循了花丛小径,穿过草木来寻她的声音:“是微尘姑娘吗?”
她转头,看见一张普通的脸,那种随时会淹没在人群中的——“是,我是。”心里却暗想,他竟然没能阻挡这个人的到来?但是脸色却是温柔恬静的,“你随我进来吧。”
男子按她的要求斜靠在藤椅上,身体却僵硬,手也一直没有离开长剑,待眼睛微微阖起,鼻腔中便充满了百合香的味道,随后额心仿佛有一团被阳光烘烤过的云彩压下来,热热的,眉宇间的神色剧烈变化,一会凛冽,一会又舒缓。